《思念》
个人日记
四十多年前的一天。收工的钟声响过,我起身压了压摘了满满的一筐棉花,左手提起小板凳.右胳膊挎着沉甸甸的竹筐,就和社员们一起,走在了回家的路上。这是一个深秋初冬的中午,太阳暖融融的。秋庄稼都已收割完毕,棉花杆被拔离了供给它营养的土地,一棵一棵排着长队,倒放在已长出嫩嫩麦牙的地里。那些还没来得及开放的苞蕾,在躺着的枝杆上,懒洋洋三整四不齐的继续吐着白絮。
走到村子附近的时候,远远看见村边,种红薯的地里,有五六个人在收拾挖过红薯后,已被太阳晒焉了的叶蔓。他们的背上都有一块写着黑字的白纸,在阳光下闪亮。像是体育比赛时,运动员背上的标识。我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位,正在弯腰拾红薯蔓的人,是我的父亲文国宗。走近后我才看清,是一块四方白布缝在他们衣服的背上。父亲上边写着(国民党残渣余孽)七个字,是字数最多的一个。那块白布黑字,是那样的刺眼。我移开了目光,初冬的旷野,那刚刚长出麦牙,浅绿色的大地,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糊起来。
我们正在院子的石桌上吃饭的时候,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我们兄妹几个都停下了筷子,把目光投向了他“吃你的饭,吃你的饭,有看的啥呢。”父亲走向搁着农具的拐角放下锄头,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对我们说:“吃完饭都别走,我有几句话要说。”吃过饭后,父亲和母亲一起,把我们兄妹几个叫到了身边:“今天晚上开我的批斗会。”父亲齐齐扫了我们一眼。哦!我心里一颤。“小明”父亲把目光移向了我哥(这天是星期六,他刚从公路学院回来。)“你还是回学校去吧,眼不见,心不乱。”接着他又把目光转向了我:“女儿,你们几个跟你妈都到你舅家去,也别在家呆。”他象安排后事一样的做着吩咐,布满皱纹的脸上,除了岁月写下的沧桑外,增添了一丝忧虑的神情。从64年社教运动到文化大革命,从四不清干部到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他也算是老运动员了。什么他都能承受,只是担心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接受不了这一切。
我虽不爱说话,却是个性格倔强的人。那天哥伤心的回了学校,我不但没去舅家,而且晚上还去了批斗会场。我清楚的记得,父亲在批斗会上,象当干部时演讲一样说:“......解放后老烟庄的天,又被我这一块子乌云遮住了.....”台下的人静悄悄的听着,全然不象批斗会。父亲从解放初就当村长、书记、管区主任、党总支书记等干部职务。他办事公道,不谋私利,这是人们有目共赌的。可以大言不惭的说,是村民至今公认的老烟庄最好的干部。只是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从经济上查不出父亲的任何问题。最后因解放前曾在冯玉祥部下,当过军需事务长的历史问题,被开除了党籍,在社教运动中,成了历史不清的下台干部。
父亲是一个坚毅,豁达,性格开郎的人。什么苦他都能吃,什么难他都能受。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母亲经常抱怨说是因为父亲当干部的原因。说他一天光顾忙村里的事,自家的地都荒了,有些村民看不过去,都给帮着拔草呢,所以缺吃少穿。【解放初当干部都是义务的,】但他一如既往不改初衷。有时候半夜开会回来,肚子饿了,就捞一碗浆水菜充饥;十月天冷冷的冰雨中,没有胶鞋他总是光着脚去开会,办事、从不叫苦。七十岁左右的人可能都会记得,解放初翻身的人们,那种无私忘我的热情。我的父亲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个。
64年我十四岁的时候,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有一天夜里,我被父亲的喊声惊醒,“我想不通!我寻他老邓去,我没当过上尉,凭啥叫我承认呢?.....”【老邓是我们村社教运动工作组的组长】父亲喊着就要下炕去。母亲慌忙拉住他,并捂住了他的嘴。在那个没有一丝灯光的黑夜里,父亲终于在母亲的啜泣声中,又无奈的躺回到炕上。也许正是从那一刻起,父亲便把一切都看开了,想通了。天性乐观的他,经常不无遗憾地说,“咱是吊死鬼看病人,你是真心实意,人家可害怕呀”来形容共产党对他这个一心跟着党走人的不信任。这也是我的同学,掌印任村书记时,让我写入党申请,我便不屑地揶揄说,“我才不入你那党,你另转一家去吧”的原因。
父亲不但刚强,正值,而且幽默聪慧。他虽只上过两年私塾,却能写会算,能编会画。从解放初到64年,在他担任大小干部的十几年间,为了配合工作,他写了很多脍炙人口流传乡里的顺口留,小诗等。有些曾在报刊上发表。五八年他写的《上北京》顺口溜诗,还被印成单行本的小册子发行了。
有一次在开农民诗人会去的车上,大家都你写一首,他写一首的互相交流,父亲就即兴写到:“汽车不断向东开,里边装的诗布袋,诗布袋诗布袋,个个满得溢出来。”得到了大家的齐声称赞。在我们村子通上电的时候,他就随即写道:“农村实现电器化,灯不用油头朝下,水车不用牲口拉,电门一开哗哗哗。”
有一次同学聚会时我同村的李平均和我开玩笑说:“你爸在生产队饲养室喂牲口的时候,我还考过你爸一回,我指着院子墙角一个烂粪桶说:都说你看见啥都能编出顺口溜来,用它编一个咋样。没等两分钟你爸就说:‘烂粪桶口口园,现在看着不值钱,过去装粪无数但,上得庄稼长得欢。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还会画画,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我家对门小林家的墙上,有一付题为《抜白旗插红旗》的画,那个意气风发,头包白毛巾和现在的歌唱家,阿宝的形象差不多的年轻人。抜掉白旗扔在一边,兴奋的插上红旗的画,就是他的杰作。
他热爱生活,兴趣广泛,而且看啥会啥。我小的时候每年春节前几天他就吩咐母亲,领着我们一起开始做灯笼。他像个把关的工程师,我们都是他的员工,坐在热炕上,按他的要求做着零部件,绑竹架子做各种花。做出的盆盆等,莲花灯,鼓鼓灯等都漂亮极了,正月十五前全部卖掉,我们就有了学费。我上初一的时候,报名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在灯下整理好卖灯笼的钱,给我了十四元大一点的票子,把那些毛毛分分钱整理好,捆了像一盒点心样的一大捆交给了我哥,让他提着去报名。认识父亲的陈秉汉老师还和我哥开玩笑说:“你爸怎么给你妹的都是大票子,给你的都是些毛票呢,这让老师得多长时间点数呀?”
不当干部后,有了一些闲暇时间。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时兴组装收音机,那自然都是年轻人的事,可他也买来了什么二机管,三机管,磁棒等,乐呵呵的请教着年轻人,戴个老化镜不停的捣腾,竟然也捣鼓装好了一台收音机,还做了一个刻有红五星精致的长方形的木盒子,像模像样地摆在桌子上,让那几个有同样爱好的年轻人都羡慕不已,自叹不如.....
父亲乐观,豁达但他也有黯然神伤的时候。由于父亲的问题,无论是招工还是推荐上大学都没有我的份,我觉得这种做法,是不符合毛主席“出身不能选择......”的思想的,所以在72年4月的23日我这个不黯世事的女子,为了继续中断了的学业,借了招工到庆安公司的同学刘连英20块钱,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去北京上访。听姐说当她拿着我临走时,在火车站写给她的信给父亲看时,父亲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一个月后的五月24日,我被北京二老庙收容站送回的那天,父亲见了我,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他只笑着说了句:“这回,来了个大先斩后奏”。
“我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就想不通为啥要连累你们呢.....”父亲每每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有着无限的内疚和神伤。
粉碎四人帮后的一九七七年,大学恢复了高考,我的弟弟文春明当时属于在校学生,学校也选了他参加了高考,西安市五十二中学,当年的应届毕业生和在校学生中参加高考的同学里,只有我的弟弟文春明初录上了。我们村的书记,还给招生办去了一封反映父亲有政治问题的信。弟弟那年没有被录取。气得学校的老师们都无不痛骂我们村的支部书记。第二年弟弟是应届毕业生的时候,最终被西北大学录取了,这多少给了父亲一点安慰。
八一年父亲去了,永远的离开了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离开曾经使他贫穷,欢乐【解放初】以及委屈和痛苦的人世。
我知道他是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的。粉碎四人帮后,父亲是多么希望能够得到平反啊,可是由于现任书记怕父亲平反后官复原职,就极力从中作梗。老烟庄社教运动中免于登记的党员,(免于登记——其实就是开除,只是说得好听一点而已)唯有父亲,当年的党支部书记没有恢复党籍。为此他还到区政府,找过一位自己当干部时熟悉的上级领导。那时候家里还很穷,没有什么礼物可以奉送给领导,父亲忽然想起后院还养着一窝蜂,就满怀希望地提着用罐头瓶瓶装着的一点蜂蜜去了。可领导回答他的是:“基层支部不同意我也无能为力。” 至此父亲彻底的绝望了,他无论无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不久便病入膏肓,在八一年的三月含冤带屈的离开了人世。
在此我要告诫父亲的在天之灵,那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我想那些了解你质朴的村民,以及远近村庄的群众对你会有一个最公正的评价,他们绝不会沾污你的荣誉。
到三月份,他离开我们就整整三十三年了,然而三十三年的时间并没有冲淡我对他的思念,尤其是在那些不眠的夜晚。
完
写于 2010年,12月,18日,修改于2014年,2月18日。
附我记忆中父亲写的几首诗
1.咱是穷根苦苗苗,风吹日晒将死掉,主席亲自把水浇,一天一天兴旺了
1. 咱是穷根苦苗苗,风吹日晒将死掉,主席亲自把水浇,一天一天兴旺了
1.汽车不断往东开,里边装的诗布袋,诗布袋诗布袋,个个满的溢出来。【这是他在坐了一车农民诗人的车上看着别人都在互相交流诗篇的时候编的】
2咱是穷根苦苗苗,风吹日晒将死掉,主席亲自把水浇,一天一天兴旺了 。
3农村实现电器化,灯不用油头朝下,水车不用牲口拉,电门一开哗.哗.哗。
4西安市一中,栽培万棵松,数载长起来,都是栋梁材。
还有很多长的诗篇,我都记不清了,07年同学聚会时,同村的李平均,还对我说;我父亲在当饲养员的时候,他曾指着饲养室院子一个烂粪桶对父亲说,都说你看见啥都能编出顺口留,你能用它编一首吗,没等两分钟父亲就说到,烂粪桶口口圆,现在看着不值钱,过去装粪无数担,上得庄稼长的欢。
文章评论
旅游白静
好文采[em]e179[/em]
林微萱
认真地看完了,看到老父亲没有等到平反就遗憾离世,心里很是伤心。
*^_^*
终于一口气读完了这篇长篇大作,文笔恢弘大气,颇有大家风范,宛如亲历那些苦逼的岁月,想写些什么,却如梗在喉,只能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已经化悲痛为力量了,就是对你家老爷子最好的告慰!还有点球文采,原来是遗传,哈哈哈。[em]e113[/em]
lang
一口气读完这篇大作,请把老爷子以前的诗歌上网,供大家共赏。
野百合
阿姨很有笔力 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