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忧伤,无他(许冬林)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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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花的林黛玉是忧伤的。

要生着怎样的一颗玲珑心,才能在万丈春光面前早早窥出花落水流去的萧冷?才能在满宴繁华的灯影里静静坐下来独自忧伤?在宝玉的内心,宝钗输于黛玉,恐怕输的就是少了一种忧伤情怀,少了忧伤里生出的别样风流。读红楼,一直认定黛玉是高贵的,因为她懂得忧伤。

是的,忧伤是高贵的。

爱情往往让人欢喜而忧伤,但偷情不会。所以林黛玉可贵,潘金莲可鄙。

在新疆的那片浩渺沙漠里,狂风之后,沙丘移走,裸露的昏黄沙地上,赫然现出楼兰古国的废墟。那废墟散发的是忧伤的气息。庙宇坍塌,佛像残损,木柱断折。这不是深山旧时茅店能有的气息。因为,忧伤里是有贵气的。

忧伤是纯净的。

整日陷身在烟火琐事里,麻木而平庸,想不起来忧伤。汲汲奔走于名利场中,作尽犬马相,也无从忧伤起。只是某一个午后,薄醉中醒来,半杯茶在几边,已经凉了,屋子里空荡荡,只有闲风和半窗日光。于是内心忽然荡了一下,像有一件青瓷落地碎了,是忧伤。忧伤的时候,终于发现自我的存在,像一株匍匐于淤泥里的细草,终于抬出了一片叶尖子,颤颤地挑着露。

是啊,人群中没有忧伤,奢华中没有忧伤。跟朋友到山中去,清溪蜿蜒,于是溜个单,从队伍里掉下来,在溪边岩石上坐下。一个人,看离离野草,看莽莽林木,群山空寂,无人可语。忧伤在体内,溪水一样淙淙。山川千年万年,而人生须臾。在荒僻的深山里,数人烟稀稀,才明白人不过是万物里的一粒尘芥,多少痴心都可以收收了。心一空,心就清了,心就像这瘦瘦长长的溪水,澄澈空明,浅浅的忧伤如同时不时兴起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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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是心灵处于微微低温的状态。是将一个在生活熔炉里烧得滚烫变形的自己置于清水里冷却的过程。

一个人,在落日的江边。看江水浩荡东流,看船也去了,船顶上空的云也去了。只有自己还在,还在暮色与江声里,困守原地,困守尘俗。八月风初凉,季节已经立秋,某夜听墙外凄切虫声如密雨,忽然感叹时光老去。于是在博里写了首忧伤的小诗:眼看着,雨长了,柴湿了……。朋友读诗跟帖问我可好,我复她:一切都好,在慢慢变老,不赴约,也不等人。是的,我的心,有花开过后的微茫与冷清。那么之前呢?某个薄阴下午,在家整理抽屉旧物,翻到少年时的一个日记本,绿色塑胶封面,九十年代初的东西。好奇翻开看,竟是整页整页的委屈与黯然,原来那时,那个正成长着的少女还曾那样忧伤过!我一学植物学的朋友指着三月花坛里盛开的杜鹃花说,别看它们开得好看,这样热烈浓艳,它们开得可痛苦了!是啊,春光苦短,花们在拼尽心力。惟有一颗低温忧伤的心才明白,这种生命极致里所饱含的苦痛。

忧伤无从与人言,只能是看月月徘徊,看花花憔悴。

人老怕对花开。我从前一老师给我们上文学课,他说:春天是个伤感的季节,对我们来说,花都是为别人开放的,因为我们开始老了。多少年过去,那堂课的内容已经大半大半忘却,惟一句“春天是伤感的”烙在了心上。我想,彼时,老师在讲台上一定是忧伤的,忧伤的老师一定有着柳暗花明一样曲折而幽深的心。

初秋天,坐船去巢湖的姥山岛玩,上了岛后却没有登塔,只在半山腰的一处茶棚里坐下。竹木结构的简易茶棚,山风习习,卖茶的老人头发半白,坐在面前拉二胡《二泉映月》给我们寥寥几个人听。低低的音符仿佛在幽暗处徘徊的脚步,没有力量没有方向,只是悠长的诉说,诉说,可是谁是知音呢?我眼里有泪水晃荡。

一个侨居奥地利的女友看了电视剧《潜伏》后,念念不忘晚秋的一句台词,并常常拿出来模仿,那幽怜的声气和娇弱的语态叫人难忘。那一句是:没什么,只是忧伤。

是的,我也只是忧伤。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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