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屋

个人日记

        月亮如圆盘般挂在东方的天空,月光如水,慑慑地倾泻在山川大地,辉映着地面上前日下的一场雪,夜色明朗。山沟冬夜长,山沟寒来早,冬天里只要太阳一近山,寒气便来了,只要太阳一落山,夜色就降临了。虽然此时没有去年那样寒气逼人,但仍能感觉到山沟里天寒地冻。
沟里信主的都来爸家排练了,准备迎接半月后的圣诞节。我从热炕上起来,真舍不得走。走出房门,因为身上还粘着热炕上的余温,并没有马上让我感觉到寒冷,钻进车里,座垫传导的冰凉才令我感到那巨大的温差。发动车,手刚碰到方向盘如同被电了一下马上缩了回来,不缩回来可能要被冻上了。车在颤抖,我的身体也开始颤抖,排气管在急促地喷射残气,仿佛心衰的病人紧张的喘息。
车灯照在冰冻的路面上,反射着寒冷的光,路面冰滑,我小心地哆嗦着驾驶着。隐约中,衣袋里的手机自动播出了那熟悉的歌声,那首蒙族小男孩唱的“梦中的额吉”,这首歌,不知我已听了多少遍。车里冷,车外滑,让我有点后悔:在沟里住下好了,在暖暖的屋里,躺在热炕上,听着那小男孩的歌声会让我的思绪飞得更远…
可能是冻怕了,我特别眷恋老家的暖屋,年少时在外读书住宿,晚上睡着冰冷的大板床,除了我们单簿的身体就没有一样再能散热的东西,宿舍里除了没有风,其余的和外面是一样的----漆黑、寒冷。睡觉时大被蒙头,身体像一只打卷的虫子缩在被窝里,又冷又饿睡不着,就一边大口地呼出热气来暖被窝,一边拼命地想着妈烧的热炕,想着妈会把屋子里烧得暖暖的,炕热得烫屁股,地炉旺旺的,烤熟的土豆满屋飘香,年少心切的我刚拿起土豆就被烫得松开手,于是土豆便在地上滚来滚去,真是心急吃不了“烤土豆”。怕烫就等凉了再吃呗,那是不行的,烤土豆必须热着的时候吃,否则就不香甜。这种时候妈就会把土豆掰开,土豆外焦里黄,色美味香,但热气哧人,妈的手被烫得不停翻动,再掰下一小丫,迅速用嘴吹,一吹一顿,土豆的白热气就一团一团的地跑掉,然后把土豆瓤送到我的嘴里,又香又甜又热,但绝不烫嘴。
那时并没有如今这么多的零嘴吃,无非就是烤烤地瓜土豆,还有包米豆,绝没有花生米,仅有的一点毛嗑和榛子只有过年时才能拿出来。吃完土豆,在地上站久了,腿脚也凉了,就马上跳到炕上,把腿脚插进被窝里,一会儿身上就热呼呼的了。冬夜长,没有电更没有电视,我们就坐在热炕上,在烛光下,一边看着妈织袜子,一边听妈给我们讲故事。二姐三姐也不会闲着,在微弱的烛光里一针一线地缝织着从生产队里领来的手套。当屋里稍有一点冷意时,妈就会喊二姐往地炉里添些木块。就这样在这暖屋里我度过了童年里的一个又一个的冬夜。那时一宿炕都是热的,觉一睡就到天亮,只有早上妈起来生火做饭,生炉起火,炉盖碰响,才会被吵醒,但很快又在烘烘窜响的炉火中回到梦乡。于是妈就一遍遍地喊我们:快起来吃饭,一会上学晚了!
所以我对暖屋情有独衷,时常回到老家,往炕上一躺,烙烙腰背,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舒服。仰望着天棚,听着屋外凛冽的寒风在肆虐地嚎叫,听着松林在呜咽,无忧无虑地一边陪着爸妈唠着家常,一边嗅着爸酒杯里的烧酒香,感到舒适惬意,兴奋时坐起还能陪爸喝两口,真神仙一样。屁股被烙得热热的,绝没有患了痔疮如坐针毯的感觉,养生专家说:经常在热炕上烙烙,活血化淤,什么毛病都没有,难怪农村人患肛肠病的人很少。
明天就是妈去世一周年了,去年的今天,我同样自己开着车顶着夜色严寒回城里。那天妈又从垂危中苏缓过来,我因为多日过于疲劳,实在坚持不住了,也相信我不在身边妈不会离去,才敢驾车回城里睡上一宿。临走时,又到后屋往炉里加了几大块煤,看着它呼呼燃烧,听着暖气管道里热流在哗哗响动,手摸暖气片感觉烫手,才又叮嘱陪护的外甥下半夜别忘了添煤,一定要让屋里保持暖暖的,别让妈冷着。那天开车出来时,可要比今晚冷得多了,因为前些日里下了大雪,路上全是冰,坐进车里一会儿功夫,哈气便在车窗上凝结成霜花,挡住我的行车视线,走走就要停下来,刮掉窗花。心里急着快点到家,钻进被窝里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却又担心妈有不策,几度犹豫返回,就这样心里茅盾着,索性车开得更慢了。焦躁之余顺手打开了车载音响,歌星韩磊激昂高亢的歌声立刻传入我的耳鼓:你燃烧自己,温暖大地,任自己成为灰烬!是啊,妈就是一堆柴火,毫无保留地燃烧释热,把温暖送给我们,从小到大,到各自成家,妈都一直在燃烧自己,永不停歇地温暖着我们姊妹,温暖着我们的家…
那晚妈真的让我安稳地睡了一宿。
随着车驶出沟里,冰滑的路面也渐失,路面凹凸,车速仍很慢,但暖气烘烘涌出,热吻着我的脸颊,很快,车里弥漫着融融的暖气,融融的像爸的暖屋一样。在去年最冷的冬夜里,在暖屋中,妈离开了我们,站在暖屋中,我浑身的血液突然凝滞了,血液已输送不了暖屋的温暖。我僵立在屋子里许久,才挪动着灌了铅块似的双腿到后屋里,拾起妈拿过的煤铲,那个铲把儿被妈的双手磨得溜光的煤铲。看着煤块不禁让我想起了木块,眼前晃忽出现妈在山岭上负重晚归的身影,这身影越来越清晰,好像就在眼前:日落西山,天色昏暗,寒风里好像吹舞着成千上万只张牙挥爪的小猫,无情地嘶咬着妈的面孔,疼痛钻心,风吹着山林,发出各种怪异的声音,令人心惊胆颤。妈一个人走在下班的山路上,不时踩上一块雪冰,一不提防就摔上一跤,山路边光秃的枯枝触到妈的脸上,又是一痛钻心的疼痛。肚里已咕咕作响,还有10里的山路,但妈并没有加速脚步,而是在一片刺槐林中停下来,从皮革包中拿出锯子,蹲下身来,开始锯手脖粗细的槐树。一会儿手冻得像无数针扎的一样,妈就停下来把手捂到嘴上哈气取暖,稍暖又锯起来。天色太暗,一不小心,那带毒的槐刺又刺进妈的手指里,又是一阵剧烈的酸痛。就这样妈费力地一点一点地锯着,槐树一棵棵的倒下。半小时后,妈驼着一捆刺槐开始往家走,一百多斤的重量压在妈的背上,压得妈气喘吁吁,头无法抬起,也无法转动,只能死死地盯着路面。槐稍拖地,拖得地面哗哗直响。走一程,妈已感到脖梗僵硬,后背酸痛进而又没有了知觉。此时,山岭上寒风更加凛冽,在这凄风中不时夹杂着山猫野狐“嗷---嗷!”的哭嚎声,令听者毛骨悚然。妈的后背已经被汗打湿,在岭上妈停下脚步,负重站立歇了一小会儿,寒风马上灌进胸襟,全身冰凉。妈只好下岭,因为下坡,腿会不停地颤抖,坡陡路滑,妈极力控制脚步,否则会摔倒,一旦摔倒,一百多斤的槐树就会砸在妈的身上,后果可想而知,妈尽量不走山路,而走路边的荆棘,这样荆棵会拖拽槐稍降低速度,妈在荆棘中高一脚低一脚慢慢地走动着,此时她不知道冷也不知道害怕,她只是咬牙往下走,等着我们来接应,等着到了家中,坐到热炕上饱饱地吃上一顿热饭,妈就用这样的意念支撑着自己。在这种反反复复的劳累中她更期待我们长大,长大成人,都过上好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妈用她那粗糙的双手,厚实的肩膀,坚挺的双腿执着地,无怨无悔地驼回家门前成山的烧柴,成山的木块,正是这些木块燃烧着妈的血汗,释放着无尽的热量,烧香了我们口中的饭,温暖了我们的家,让我艰苦的童年里感受到这家的无限温暖。
我打开炉盖,看着火红的炉膛,昔日妈置入无数木块的炉膛,轻轻地往炉膛里添了一些煤块,我想让炉烧得更旺些,炕烧得更热些,屋里更暖些,让妈最后再感受一下这屋子里的温暖,因为隔日,妈将被抬离这个暖屋,永远离开这个她曾经给予了我们无限温暖的暖屋。
车已上了国道,此时寒风更烈,月光更明,国道平坦宽阔,车飞奔起来,手机里的歌声还在回放着…
半年前那唱歌的小男孩上台时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接下来上场的是乌达木!”一个蒙族服饰的少年走上台来。
周立波问道:你演唱什么歌曲?
我演唱“梦中的额吉”。
梦中我知道了,额吉是什么?
额吉就是妈妈的意思。
你妈妈在哪里?
我妈妈在 天 堂…
顿时,场内一片肃然…
妈去世一年了,妈在哪里,妈在天堂,那里比我们的暖屋更温暖。
暖屋就是家,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家是温暖的地方。
                                                  于妈去世一周年执笔


文章评论

心开

真是个有文采的大孝子

绿洲

@{uin:898853465,nick: 福来} 我总忘不了那道岭

珍·愛

看得我心酸,大姨在天堂看到你这样会很欣慰的,很开心的

筱筱

一幅幅画面浮现在眼前,看到了妈妈瘦小而又伟岸的身影,感动......也看到了车里那帅气的脸庞,回忆......

一生似水

一年以后再看这篇文章,再听这首歌,感觉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