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遇而安

       那日午休后，准备去上班。穿过潮湿幽暗的公寓走廊，楼梯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娟”随着一声亲切的呼唤，我惊喜地看到了我的母亲。“妈，您怎么来了？”只见母亲身穿一身灰蓝色西服，虽不算高档但也整洁素雅，肩上挎着我姐的一只人造革小坤包，看起来和年龄有些不太协调，但足以显示出她对此次出门的重视。我下了楼梯，迎接妈妈，挽着她的胳膊一起回到了我的宿舍。这是九二年的一个春日，这是母亲第一次到我单位所在地，也是唯一一次来我宿舍。

       在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母亲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之多，中国字典里，许多形容中国女性美好品德的词汇，用在我妈妈身上，在我看来是那么的贴切，到位：勤劳，善良，吃苦，耐劳......当然也少不了有一点女人的俗气小见识，还有为了孩子们的些许自私小思想。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更使得我们和母亲日日相守，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少不了妈妈的照管和教育。该回忆的事情很多很多，但我总是不知觉地老从这个春日的小聚打开我记忆的闸门。

       母亲是和父亲一起去大同我弟的学校里给他安顿好后，还想看看三姑娘，就一路顺腿跑过来了。多年来妈妈很少出门，看到妈妈，我是意外伴着高兴.在我这小住的几天里，期间也去我大爷大妈家，很热闹。大爷家和我工作单位是在一起的，我来单位工作生活，平时少不了大爷大妈的关照。亲人们之间多年来彼此相处得很融洽，尤其是妯娌们之间很有感情。回想起那几天和妈妈的相处，我心中在快乐之余总是有一个遗憾的疙瘩。什么叫年少不懂事，是人们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才能发现的自己的不足和幼稚。妈妈难得来我这一次，但记得我有次竟然因为一个鸡毛蒜皮之事，用我那三寸不烂之舌数落妈妈的不是，还振振有词地给她讲我的大道理，妈妈秉性憨厚，秃嘴笨舌，又让着自己的孩子，哪里是我这个“常有理”的对手，不一会就被我说的暗自抹眼泪去了，喃喃地说“孩子大了不稀罕妈了，你弟也嫌我给他收拾东西了，看来我不该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想起这个片断，心中总是隐隐发痛，真有一种捶胸顿足的感觉，后悔不已。

       母亲第二次来我这里，间隔时间不算长，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要去省城看病，路过这里，没有依靠的父亲想和我大爷说说情况，也想来看看姑娘。当时没有人告诉我妈妈得了什么病，我也没往多想，相聚还是在大爷家，大家因为要赶路简单吃了点饭。做饭时，母亲还又扎进厨房，边教嫂子如何切白菜会口味更好，边替自己这个病兴师动众地打扰了这么多人而感到愧疚和不安。我那段时间正笨手笨脚地准备给妈妈织一件毛裤，已经织了有半尺了吧，看到妈妈突然发现怎么给织的宽大了，那就拆了再重织吧。其实当时妈妈已经因病瘦了不少。

       我是在母亲手术后十来天去的医院，那时她已经从重病监护室到了普通病房，手术期间一直是父亲，姐姐姐夫，三姨陪伴服侍的。手术的刀口很长，从前胸拉到后背。可恨的是我当时竟然对这些情况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父亲姐姐他们在深知母亲病情，亲眼见证母亲痛苦手术的情况下，那是怎样的一种伤心和难过啊！而我那会只是知道尽力地照顾着妈妈，做好每天手边的事情，其它全然不想，偶尔还和我爸拌几句嘴，抬抬杠，气得老爸忍不住说我不懂事时，我还不服气地翻翻白眼。

       过了几天，我不断眼见着病房其它病友们的各种情况，今天这个术后病发症了要急救，那个呼吸困难了要吸痰切喉，医生护士过来过去，药瓶器械叮当乱想，才渐渐意识到情况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突然有一天，母亲开始高烧不退，四十多度，意识一度陷入昏迷，医生也找不见病因，只能又重新做着各项检查，最后就在病房用特别大的针管从我妈背上开始抽一些浓稠的东西，那个时候我才感到紧张害怕了。一天折腾下来，高烧总算是退了下去。就在第二天的早上，我猛然发现，一夜之间 父亲的胡须竟然白了许多。当时在医院陪伴母亲的只剩下我们父女两个，父亲心里承受着多少压力和苦痛有谁能知，想诉说都没有个人可以倾听，只和我说过一句“傻孩子，我真怕把你妈领不回家呀。”

       总算度过了最艰难的关口，后期化疗就在家了，母亲是坚强乐观的，从得了病到如今，她没有哀叹过，没有抱怨过，重病手术期间也没有叫过疼喊过苦，一直积极地配合着治疗。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母亲是得的什么病了，“癌”。但是那会还是不断地重复着自己 的少不更事，因为周围听说的这类病也不多，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恐慌，坚信母亲一定会好。不过再看母亲，心中就多了一份疼惜，一些凄楚。病后，母亲也说要自己更想开地生活，一辈子节俭惯了，以后不要老舍不得花钱；一辈子干活惯了，以后要适当偷懒一下。说是这么说，生活还是老样子进行，母亲仍然还是病前的生活模式，只在有些费力的家务上稍稍“娇气”一下，我们抢着都干了。其实现在想来，母亲心中是很明白自己的病的，只是不愿在众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悲伤，不想给大家带来不安情绪。有次不经意和我说过一句“妈倒不怕死，只是死后扔下你们可咋办呀。”听此言，我转过身去，泪如雨下。

       母亲的病让家中一度沉闷压抑，每个人心中都象压了块大石头。不过难得的也有过高兴的一段时间。常说无巧不成书，在妈妈手术两个月之后，我也去单位上班了，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一个朋友上车，火车到站，我惊奇地发现，我正对的车门口竟然站着我的父亲，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回事呢？原来是母亲到了复查的时候了，这是他们刚从省城回来，检查结果，一切良好。火车路过这里，本能地又想姑娘了，父亲就站在火车门口看看我工作的地方，没想到，父女就这样见面了。父亲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连比划带大声说“你妈没事，情况很好。”火车转眼开走了，看着父亲挥舞的胳膊，我激动得泪眼迷朦，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

      美好总是转瞬即逝，才过了三个月，母亲又要去省城了，还是在大爷家见面的。 当这次一见到母亲的面，我的心瞬间崩溃...妈妈怎么瘦成那样了，还是我以前的妈妈吗？虽然她还努力地和大家笑着，但是自我看到第一眼起就明白，大事不妙了。这个时候，那种我一直害怕的痛终于来了，从心底一丝丝一陈陈地抽着我，自那天起，我的眼泪就再没有断过。最后这次去医院的第一天母亲是走着进医院的，那也是她这一生的最后一次行走。大家去办住院手续，她独自坐在院外的花坛边，但当大家回转来时，母亲已经坐在了地上，可想而知她当时的身体状况成什么样了，住进了病房，母亲再没能好好站起来过。她最后的这一段时光我一直在身边，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看着每天都瘦一圈的妈妈的脸，我心如刀绞，眼泪难断。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次来看病根本就是毫无意义，只是父亲不甘心，说什么也要再来让大夫看看。传统的家庭教育造就了我们每个人坚强的内心和封闭的感情，我知道当时每个亲人是多么的痛苦，但我们从来不在彼此面前吐露心声，显露情绪，我们当着相互的面尽量不哭，大家都不触及那个敏感的话题，都想守着那个已经不是秘密的秘密。在妈妈面前我故作轻松，想办法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想安慰她。心直口快的三姨从始至终一直陪我们在医院，这一路治疗下来，她也是心痛欲裂，看着我不低沉，不严肃，还唠唠叨叨的，就痛心地批评我，以为我真的还啥也不懂。这个时候，父亲是最了解我的，直到有一天，我开开病房门，看到形容枯槁，不成人样的母亲，我哭得无法自制，父亲过来说“今天你出去散散心吧。”我不敢进病房，不敢让妈妈看到我这付样子，走在外面的大马路上，我无心顾及行人的目光，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纵横。我一遍遍地想，“这不是真的，这是梦，人人不是都做梦吗，都会醒的，这场梦终有一天也会醒的！”也许有一天，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能回过头来看我们现在所发生的事情，真的一切都是梦啊！

      眼看着回天无力，我们只好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一路上颠颠簸簸，车速度很慢，母亲因为病痛折磨，已经骨瘦如柴，眼神灰暗。但她一路上没有让自己哼一声，她紧紧地抓着车座上的安全带，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坐起来，疼痛袭来时狠狠地咬紧牙关，眼睛留恋地一直望着车窗外面。到了雁门关，父亲说“再看看吧，雁门关到了。”妈妈的眼神，就那么贪婪地盯着外面的山林树木，目睹母亲对生命无比的眷恋，我们都无语，流泪，谁都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大自然了。

    最后在家那几天，是我一生都不能抹去的苦痛记忆，母亲不断地吐着血色的粘液，因肝腹水导致的坐不能坐，躺不能躺，就是这个时候，她还在惜护着我们，有时见我疲乏地睡着了，硬是忍着剧痛和难受不忍心叫醒。我们一会给妈妈变换一下姿势，想着怎样才能给她减轻一些痛苦，我想想可能来临的结果就害怕得心里抽搐，但又矛盾地想尽快让妈妈从病痛的折磨和对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妈妈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妈眼睛里不舒服”我急忙给看，发现有三根睫毛在眼球上，就用指甲给抠了出来。十几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我还总在想，妈妈当时也许无法表达，我用指甲一定把她的眼睛划得很疼......

       该来的还是来了，拦也拦不住。那一天，母亲终于要走了。我们几个傻孩子那真的是六神无主，只感觉到天塌地陷了，除了一个劲地围着妈妈傻哭，再没有任何办法。给妈妈擦洗完，我一直抱着她的脚不放手，我不敢，也不忍看妈妈最后弥留的样子。任凭眼泪象小河一样淌在她浮肿的脚面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踉跄着过来，“老常，你真的走呀？扔下我不管了？”顿时屋内，悲声大作。

        母亲走完了她短暂而辛苦的一生，抛下我们到那个世界去了。

        自那个时候起，我知道了什么叫五内俱焚：妈妈去世那晚，我坐立难安，五脏六腑不断翻搅，身心俱痛，我一直在想，这不是真的，前几个小时妈妈还在呢，这肯定不是真的，前十几天她还好好着呢，这绝对不是真的，前几个月她还和好人一样呢...我想亲人们都是一样的感受,姐姐一晚上因为悲伤闹腾，出去呕吐过好几次。

       自那个时候起，我知道了什么叫不堪回首：多少年了，这些事在我的心中还是一道深深的伤口，每每触碰还是那样撕心裂肺地疼。

       自那个时候起，我知道了什么叫生死两茫茫：哪怕你想得发了疯，哪怕你哭得眼泪都快干涸，你永远无法再见失去亲人的一面，父亲常说，世上咋就没鬼呢,要是真有鬼倒好了，你妈也来瞧瞧咱们，让咱们也能看上她一眼。

       自那个时候起，我知道了什么叫夜不成寐：每当寂寥无人，夜深人静时，一种痛就从我的大脑开始慢慢游走，走入我的胸口，漫过我的心肺，穿过我的骨缝，渗透我的后背，最后直冲我的眼眶，化作涌泉泪水。

       自那个时候起，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子欲孝而亲不待，我给妈妈织的毛裤到最后妈妈都没有穿上，一点点小小的孝心都没有机会表达成。很长时间内，我只能抱着那些没有用完的毛线，把自己关在黑暗中，尽情地释放自己内心的悲痛！

     痛苦的记忆就象是毒瘾，因为很难受你很不愿意去碰它，但正是因为很难受所以不得不去碰它，我经常不停地咀嚼着这些记忆，欲罢不能。它掠过心房，心上就是一道疤痕，它掠过面庞，眼角就多几道皱纹，对母亲永远的怀念，是我记忆中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