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

人到中年，会越来越多的回忆往事。回忆的心情当然各有不同。乐观者有之，像站在长城上的伟人一样微微一笑：屈指行程二万！悲观者有之，像远望故宫的李后主泣泪长流：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迷惘者有之，像一辈子欲言又止的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乐也好，悲也好，纠结也罢，原因只是一句话：不可同日而语。回忆和现状的落差造成了回忆的心态。存在记忆里的往事，却总是美好的。回忆时，人会选择性失忆，忘不了的，至少能做到“好了伤疤忘了疼”，记忆中的难以磨灭的苦难，也成了甜蜜。记忆的酸柿子经过时间发酵，成了醇香绵长的美酒。

童年的回忆也是如此。但却有很多不同。童年的回忆里，最模糊的是自己。可以清楚的记得老房子的模样，可以清楚的记得儿时的游戏，可以清楚的记得小伙伴的名字，可以清楚的记得老街的小吃，可以清楚的记得某次捉过几个知了，唯一记不清的，当时自己是咋样的。回忆自己的童年，自己却仅仅是这一切的旁观者！原因很简单：其一童年是懵懂的，人字还没有一撇呢。其二，人不是活在镜子中的。要知道自己的童年，得到别人的回忆里去借。看到回忆童年的文字，老想起钱钟书的话：自传即别传，别传即自传。

前年在老家的一个晚上，去给一个老太太贺寿。席间坐满了东邻西舍的老老少少。也许和大伙聚会的不多，一个个面孔陌生而又熟悉。不知谁起了个头，话题转到了我的小时候。同桌的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我的某些旧事，我听的瞠目结舌。然而，其他人都附和并纷纷佐证。他们说的，真是我的小时候？

“公蛋呀，你小子，碎娃中就没见过比你淘气的！”四龙爷用长烟袋杆敲敲桌子，隔着桌子指着我的脑袋。“公蛋？！谁是公蛋？”我愣了。“就是你！”长和叔随声附和，“你哥叫母鳖，你叫公蛋。四龙爷爷给你哥俩起的外号呢。现在不记得了？当年四龙爷爷在门外一声喊，光着屁股也会从家里窜出来！”“就是就是，我也记得红哥有这名！”坐四龙爷爷身边的钢娃跟着起哄。“你记得屁！”四龙爷爷转身就给钢娃一烟袋杆，“那时候还没你呢，穿起开裆裤时就不叫那名了。”“可是，红哥七岁还穿开裆裤呢！”钢娃撇撇嘴。

“红哥小时候胆大。”钢娃看我有揍他的冲动，赶紧转移话题。“那时候，红哥、我家和鹏娃家的西瓜地挨着。晚上我们仨在瓜棚看瓜。鹏娃家有个‘瓜王’，长的特别大、快熟了。晚上，红哥拉着鹏娃讲故事。讲的都是鬼故事。边说还总指指不远处的坟地。鹏娃吓得钻进瓜棚，蒙着被子发抖。第二天晚上鹏娃没敢来。当晚，红哥和我们几个，把那个瓜王米西了。第三天晚上，鹏娃爸爸来看瓜。当天晚上，天黑沉沉的，红哥披着一身白塑料膜，耳朵鼻子挂着撕长的棉絮，坐在路边的一个坟头上。鹏娃爸爸走到坟地边时，红哥猛地站了起来，‘呜呜’的叫着。鹏娃爸爸大叫一声，回头就跑。呵呵，听说，鹏娃爸爸吓得不轻，尿了一裤裆。”钢娃说到这，停下来看着我：“红哥，晚上坐坟头，真的不怕吗？”“呵呵，你说这事我反倒有印象，那‘瓜王’是黄毛偷摘的。。。那是我外公的坟，怕啥？”

“红娃小时候匪的很！”邻村的兴发舅舅接茬了，“当年他妈妈给村里喂猪。村里的猪圈就在我院子旁。一次，我看到他拿着一束青草鬼鬼祟祟的来到猪圈。不见他把草丢进猪圈，人却跳进猪圈。走近一看，一手喂猪吃草，一手抓起猪耳朵，骑了上去！嘴里还大喊‘赤兔马，冲啊！’猪一个翻身，小子一下子掉进了猪食槽。全身弄得比猪还脏，手却还在猪食里乱摸，说是《千里走单骑》找不到了，，，，”

“都胡说啥呢？我娃小时候乖的很！”寿星奶奶开口了。我如捡到了救命稻草：“都听五婆的！”“就是的！红娃最乖了，明娃也乖。从小到大，就没见他们兄弟和人打过架！也懂礼，见大人不叫称呼不说话。”“五婆，那你是不知道。”民选舅舅大摇其头，“这哥俩连他舅舅都揍！虽然说他四公公最小，两个堂舅和他们一般大。可是，那哥俩一次把俩个舅舅打了，每人把一个舅舅骑在胯下。红娃一头撞破了聋子舅舅耳朵旁的大粉瘤，血淋淋的！四外婆扛着一把菜耙到处找他们。他们躲在村后的黑豆地里，直到天黑他们奶奶哭着喊他们才现身。他爸爸让他们在四公公门口下跪。门两边，一边跪一个。幸好，聋子的粉瘤破了，耳朵却忽然听得见声音了。四外婆大喜，不但饶了他们，还煮了鸡蛋给哥俩压惊，呵呵。”。。。听大伙说了一晚上的“我”的小时候，除了个别事还有一鳞半爪的印象，大多数时候如坠雾中。到家就找老爷子，刨根问底。

“你碎娃时的事，当然我最清楚。”老爷子燃起一颗烟，靠着床背坐直了，“说来也怪，最近几年，我常常梦见你。梦里，你就一直是五六岁的样子。从来就没有梦见你上学、上班和现在的眉眼。一直就是个穿开裆裤的娃。”

“你是早上出生的。半夜时，你妈说肚子痛，要生了。我跑去找你大妈接生。她偏偏不在，白天去石家村她妹妹家了。石家村有十几里路哩，而且她家我以前没有去过。月亮很明，我一口气跑到石家村。你说怪不怪？我随便敲了一家的门想打听情况，开门的，就是大妈的妹夫！，，，那时候家里没有钟表，你出生的准确时间没法说。当时打开房门，太阳正好出了个半圆，半边天都是红的。”

“你生来有福气。你妈妈奶水足。不像你哥，羊奶和炼乳喝了半年！所以，你木犊娃时胖乎乎的。”

“要说你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还真有！那就是爱哭。村里老人都说了，没有见过这么爱哭的娃！除了睡着和吃奶的时候不哭，其他时间一直哼哼唧唧的。一天到晚眼泪巴巴的，也不知哪里的委屈！”

“你一直哭到会玩耍。大概四五岁了，才不让你妈抱着走路。可还是不爱自己走，动不动就让你哥背着。你哥不肯，你就撒泼，满地打滚。”

“当时，全家都惯着你。总当你是个傻子。四岁了，还不会说话。除了哭，就会   说‘饿’和‘抱’。五岁时，只会一句话，‘渭南县广播站’。那是天天听屋里的小喇叭记住的。一次带你赶集，我教了你一路姓名住址，说是记不住可能被人贩子拐走的。当时倒是记住了。回到家，你妈一问，又是渭南县广播站！”

“你六岁那年，外公去世了。办完丧事的晚上，家里人在一起总结开支，你突然说你会算账！当然没人信。你平时算数都要数指头，超过十就要脱了鞋子加上脚指头数的。你姨妈给你出了加减法，没想到都算对了，而且应声作答！大伙惊呆了，纷纷出题。居然没有难住你。你姨妈喜极而泣，说是你外公附体了，当场奖励了两块钱！当时啊，五分钱可以买一斤酱油！”（我想呢，我会了加减法大概不是外公附体的鬼话，而是我哥上学了。他上课时，我常常坐在他的腿上。特注）“你外公去世那天，你算是开窍了！一下子像变了个人。有点像个乖娃了。整天高高兴兴的跟你哥上学。可是呢，到了学龄，却不愿意到学前班报名。直到九岁才报一年级，还三天两头赖到你哥教室。直到你哥读初中了，才回到自己教室。有的老师还以为是转学过来的新生。”

“说起上学，你比你哥给老子争气。村里人都说了，他们过年拿旧报纸糊墙，咱家用你的奖状糊墙！可就是有些奖状呀，不是那么回事。像那什么捡棉模范、捡麦模范的奖状，哪是捡的田里遗留的棉花和麦子哟，还不是从家里偷出去的？”

“跟你哥比，你不皮。但你是个独虫。不和一般大的娃一块玩。要么跟着你哥那帮，要么跟着我。你最爱听话把把。大人侃大山，你就不去玩了，搬个小板凳坐旁边听大人话把把。时间长了，开始插嘴，家事国事，头头是道的，小老头似的。”

“你小时候爱看书？那也叫看书？全是娃娃书。倒是翻过家里的医书，一本书认不出几个字，还把《本草纲目》撕了几页编了三角。后来会一些字了，但看的书却是乱七八糟的。有些书，大概是文革中那几个不识字的造反派从城里操家来的，擦屁股没用完的，塞到了墙缝的，都被你搜腾出来看。《查泰莱夫人》《蜃楼志》，这样的书你也当宝贝看！你老师说你作文不错，哪知道不是他教的好，是淫书秽词的功劳。对不对？”

“作诗？呵呵，你那也叫作诗？不过把人家的乱改几个字罢了。你张老师去世，追悼会上读了你一首诗，老师们把你当天才。我知道，你是把《天安门诗抄》里悼念周总理的一首绝句改头换面，借花献佛。你倒是喜欢写诗。还没上学，就套着《木兰辞》写了一首。这诗是告状用的，说是你哥抢了你的枕头还打了你屁股。人家是‘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你是‘唧唧复唧唧，哥哥打弟弟！’，人家是‘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你是‘两人同炕睡，为啥就我没枕头？’苦大仇深的样子，可惜好多字不会，画了满纸圈圈。呵呵。”

“记得当年你要下海我坚决反对吗？从小看老，从你小时候的一件事我知道你做不好生意。一年暑假，有的小孩贩稻黍杆，从村里买来扛到集市卖。你也要做。你婆给了你一毛钱，对门婆给了你两毛。早上兴冲冲地去了，天黑两手空空的回来。一问，还说是赚了。三分钱一根买来，五分钱一根卖掉了。说是拿着五毛钱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进了羊肉泡馍馆，三毛一碗，两毛两个饼，连本带利，一分不剩。到现在呀，你还欠对门婆两毛钱呢！”

“后来呀，又闹着和你四哥卖棒冰。扛着破褥子包着的小箱子就跑了。结果，四哥卖完了，你带回半箱冰水。四哥说，买棒冰要盖着箱子，可你，敞开箱子叫卖，棒冰能不化吗？”

“还记得买钱包的事吗？一个暑假，又是捡知了壳又是搓棉花杆绳子，辛辛苦苦攒了几毛钱，东藏西躲，不知道放那儿好。最后决定买个钱包。看中了地摊上一个最漂亮的塑料钱包，非要买，买好钱包，刚好一分不剩。只好整天价揣着个空钱包。，，这些呀，都是你的‘小时候’呢。”

 不写了，都体无完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