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

   龙，是图腾，是神灵，呼风唤雨，至高无上。望子成龙，当然就是父母对儿孙一种美好的期待。望子成龙的意愿，最直白、最坦率的表达，就是把龙字嵌入孩子的名字里，让它如影随形，让它刻骨铭心，呼来唤去之间，让梦想照进现实。然而，往往事与愿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中央政治局常委的名字里，没有一个叫龙的，我们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老少少中，却盘着九条龙。最老的一条龙，已经到了米寿，最小的，只有一岁半。最小的这条，还是条隐形的龙，叫做蛟。去年回去时，时常见三哥抱着小孙女转悠。他得意洋洋的让孙女给大伙展示新学的“技能”。小丫头最拿手的，是“努猪嘴”。初见我时，三哥高唱一声：给九爷来个猪嘴！小丫头的鼻子和小嘴马上聚成一团向前拱出，不像猪嘴，很像一只烧麦。我哈哈大笑的同时问丫头叫什么。“蛟，蛟龙的蛟，属龙嘛。”三哥答。“蛟龙？蛟龙咋学些猪的本事？不是画虎类犬，南辕北辙吗？还是娇娇好。”我不以为然。三哥对我的挑剔也不以为然，还是乐此不疲的叫娇娇努猪嘴。

  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我们村最年长的那个，大伙叫他龙爷。龙爷长的雄奇而“多样”：虎体猿臂，彪腹狼腰，豹头环眼，龙准驴唇。用俺村人的话说：大个子、宽肩膀，见人高一头、宽一膀，气死牛的力气，撞倒墙的蛮憨。如果金庸有幸看到过龙爷的当年，洪七公和萧峰的雕琢一定更传神：降龙十八掌就是为龙爷量身定做的！这样的人，必须有故事。我从小就对此坚信不疑。果然，我听到了龙爷年轻时的一件奇遇，一件让人刮目相看的历险。那是在解放前，经常发生抓壮丁的事情的年代，龙爷的范，正是壮丁的极品，所以，龙爷不得不东躲西藏。防不胜防啊，有一次，龙爷还是被抓壮丁的堵住了。龙爷一脚踹飞了两个保丁，突围而出。他却因此不敢回家，经人介绍，投奔了高原的一个大土豪家。土豪富甲一方，骡马和妻妾都成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土豪最担心的，是身家性命的安全。看到龙爷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样子，又听说是“惹祸避难”的，土豪大喜：乱世敢惹祸的，必然是英雄！土豪马上请龙爷做了座上宾。接风的饭桌上，龙爷八个馒头三碗面两瓶白酒下肚，若无其事。土豪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土豪告诉龙爷不必和其他长工一样下地干活。他递给龙爷一把驳壳枪，让龙爷住在门房。土豪说：晚上只要听到狗叫就可以开枪！见到可疑人物出入院子，龙爷可以先斩后奏。龙爷拍着胸脯答应了。龙爷整天挎着盒子炮在庄前屋后溜达。土豪对他可谓宠爱有加，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龙爷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龙爷露脸的机会不久就来了！当时的高原，匪患频仍，土豪树大招风，自然是土匪的目标。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土豪庄园吠声大作。土豪一边穿衣一边大喊龙爷开枪。门房里一片沉寂。土豪拎着一把枪走到院子中间，朝天就是一梭子。长工家人纷纷拿着锄头扁担聚拢到土豪身边，门房里依然寂然无声。狗叫声渐渐平息，四野恢复了宁静。土豪站在门房前，一半纳闷，一半佩服。纳闷是不是龙爷睡着了，佩服也许龙爷见过大阵仗，不像他一惊一乍，大惊小怪呢。土豪犹豫着掀开门房的帘子，却发现炕上空无一人！龙爷的衣服裤子都在炕头，被子揭开着，摸一摸，余温尚在，（大概和西安事变时委员长跑出华清池时被窝的温度差不多。）“难道龙单枪匹马冲出去了？”土豪顿时肃然起敬，“就说外头这么快就平静了呢。光着屁股撵狼，这小子真有股蛮劲！”就在此时，有人大叫：牛圈有人！大伙一下子把牛圈围了起来。“自己人！自己人！”牛圈里传出颤抖的声音。过了半天，只见龙爷从牛圈钻了出来，全身上下，只穿了个大裤头，手里颤颤巍巍的提溜着盒子炮，浑身发着抖，头上却冒着汗。天亮以后，土豪甩给龙爷一把明光铮亮的锄头：“龙娃呀，坡后面那四十亩地就交给你了！你以后就睡牛圈吧，别忘了天天给牛割草！”。。。

    龙爷怕土匪，可是不怕死人。我们村有人去世的时候，龙爷就是不可或缺的角色。龙爷的工作真的是一条龙服务。逝者咽下最后一口气，龙爷就粉墨登场。首先给死者穿寿衣，接着抬人停草，接着收敛入棺。抬棺出门时，龙爷站在棺材前面的位置，俗称“背大头”，这是最重的活。下葬时，棺材送入地下的墓穴，倾斜而下的墓道异常狭窄，仅能容一人，龙爷半蹲着走在前面，后背抵着棺材，缓缓的前挪，棺材随着缓缓的滑进墓穴。葬仪是有严肃的讲究的，棺材不能颠，不能快，不能斜，更不能翻。千把斤的重量，除了旁边几条斜拉绳的辅助，全压在龙爷身上。龙爷背了三十年大头，一次也没有出过差错。江山代有才人出，龙爷五十左右不再背大头了，接班的是他的儿子，龙叔。龙叔背大头的时候，有人打趣龙爷：埋你的时候谁背大头呢，总不能龙叔吧，没有这个规矩。龙爷果然因此抑郁了，那凄凉忧愁的样子，颇有“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调调。龙叔继承了龙爷的体魄，却变异了龙爷的精神。恰似在实践毛主席的一句话：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龙叔不像龙爷目不识丁，他会写自己的名字。而且，他还会打扑克。我一向认为打扑克是聪明而又有心眼的游戏，四个人一副扑克分对家打升级是其中最讲究的。牌越少越要算的精准。龙叔无疑是高手。至少，在龙婶和隔壁武叔夫妇之间，龙叔是个佼佼者。人民公社时期，龙叔掌管村里的磨面坊，因为他有龙的传人的身高和力气。旧式的磨面机，加料的斗离地很高，一般人踮着脚也够不着，何况还得把整袋的麦子玉米举起来倒进去？刮风下雨的日子，磨面的闲暇，龙叔就纠结四个人，坐在他家的土炕上打升级。我也经常去当替补。有几次手风奇好，连战连捷，龙叔竟然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约定只要我去，就让龙婶让位。龙叔爱“才”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村另一家有四条龙，编码顺序是大龙二龙三龙四龙。大龙叔叔小时候天天早上都见面，他是收羊奶的。每天早上骑着自行车拉着两个罐子，挨家挨户收羊奶。收羊奶是要检测浓度的，大龙叔叔随身带着一个吸管，一个有刻度的玻璃杯。看到牛奶稀的可疑，就吸一吸管注入玻璃杯，然后在账本上扣掉超标的水量。大龙叔从来不测量我家的羊奶。奶奶习惯挤完羊奶就把奶瓶随手放在窗台等大龙来收。看有机可乘，我就趁奶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端起奶杯喝上一口，又悄悄加些水回去。有一次没有掌握好，那一口喝的有点大，奶奶看的直皱眉，主动让大龙叔叔检测一下。检测完，大龙叔笑着说：“偶尔超标也正常，可能羊当天吃的草料太稀。”大龙叔走后，奶奶狠狠的打了我一顿屁股，并让我上门道歉。我走进大龙家时，看到他正提着一壶水往奶罐里倒。大龙叔叔给我倒了一大杯奶，而且加了白糖，两人举杯相碰，其乐融融。

二龙三龙我不太熟悉，据说都给人做了上门女婿。四龙叔叔则曾经是我家的常客。老爸说，四龙叔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把四龙托付给了他。说死不瞑目的就一件事：四龙没有成家。说话时，四龙爷爷一手拉着老爸，一手指着四龙，老泪纵横。老爸为四龙叔物色了好几年对象，迟迟没有结果。四龙叔确实长得有点特别，又黑又矮，还有一颗大的出奇的门牙在嘴巴外露宿。人常说：鲜花插在牛粪上。我不觉得这是一句揶揄---这分明是一个真理！四龙叔最终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能说方圆百里，方圆五十里肯定是找不到这么漂亮的媳妇的。

四龙婶叫小花。家在安康的大山中。但，小花绝不是给拐骗来的。完全是缘分。当时，小花的村里正肆虐着一种传染病，村里好多人染病死了。小花家也病的只剩她一个。家里人决定帮她逃出生天，托人给她说媒。正好，渭南的一个建筑队在山里搞工程，媒人正好找到建筑队的领导，那领导正好又是我爸爸的同学，那同学正好受过老爸的委托。双方见面，女方提的唯一要求是，四龙把那颗门牙拔了！到此，水到渠成，一段姻缘大功告成。四龙叔不但抱得美人归，而且进入了建筑队。改革开放的年代，四龙叔做起水电安装，从两个人做到了二十几个人，俨然一个包工头了。

一次，我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背后一声喇叭叫，一部轿车戛然而止。一个胖胖的小伙，不由分说就把我往车上拽。仓促未定时，小伙子笑哈哈的开口了：“红哥，我是大鹏呀，不认识了？小时候你经常抱我的！”“大鹏？你爸是？”“四龙！”“哦，大鹏，长这么大了。现在给你爸打工吗？”“呵呵，现在他给我打工。嘿嘿，他只是我一个工地的主管。”“哦，看来龙未必会飞，大鹏一定会展翅滴！”“哥嘀咕啥呢？”“还记得哥以前叫你啥吗？”“记得记得，呵呵，龙的传人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