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

选这个题目是因为没有题目，写这句话的就是一个客气的意思。但是，写什么和看什么即怎么看其实可以是两码事，不是有个著名的成语故事叫郢书燕说嘛。

先从笑话说起。这个笑话都知道。学生给老师递张纸条，写着什么？写着：您的领带松了。老师应该看什么呢？他自然看裤带，否则就不是笑话了。这是写什么和看什么的一种“默契”的情形。

   再看一首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朱庆馀写的什么？请张籍看他的老婆？张籍也写了回诗。写的什么？“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众所周知，这是个完全和画眉、出镜无关的佳话。这是写什么和看什么的又一种默契的情形。

   也有不够默契的。孟浩然给唐玄宗写了句“不才明主弃”，自谦而且媚上，比起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温顺多了。然而，老李看了却很纠结：孟诗人随便写个“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儿歌，也已经四海传唱，满腹经纶是当然的。既然孟非“无才”,却长久“弃”于庙堂之外，可见，“明主”不明。不该听了李林甫“野无遗贤”的鬼话，让人才落寞，李隆基难免羞愧，孟才子诗中有刺，又让他气恼，恼羞成怒，于是，老李打个哈哈：恭敬不如从命，老兄还是‘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去吧。也许孟浩然只能在当天日记本上写了这几句：“欲济无舟楫， 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 徒有羡鱼情。”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的霉运还没有结束。因为他还有一句诗：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就在孟浩然写这句诗的1300年后的20年前，老孙亲耳听一个初中语文老师改行的录像厅老板气势汹汹的说：“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孟浩然乱七八糟的，哼！写的什么呀？！简直就是同性恋最露骨的表白！，，，。”

写什么和看什么的错位，影响了孟浩然的命运，但相对于国家民族，相对于芸芸众生，一个人的命运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不是俺耸人听闻，所有看得见这段闲话的人，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你我他，都多少被一张字条影响了！字条上写着什么？不是芝麻开门，不是彩票号码，不是藏宝图，不是葵花宝典，纸条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六个字：你办事，我放心。三十年前，怎么看这几个字，是个举世瞩目的事情。有的说，这是最高指示，可以和昔日的皇帝遗诏等量齐观。有的群起而呼：主席放心、我们都放心！有的说字条还有一半，写着“有问题、找江青”。有的则说，这不过是针对某一件特定的事情的一次鼓励而已。大家伙关于这张字条的怎么看的问题纵横捭阖，弄得波诡云谲，最后呢，国家就成了现在的模样。相对而言，这个模样还是不错的，至少，那个字条如果按照另外的解读，我们可能还生活在放大了的朝鲜。

写什么与看什么，最有艺术感的不是诗，是外交辞令。不满不写不满，写“遗憾”，发怒不写发怒，写“非常遗憾”，心里骂了八辈祖宗了，才不写遗憾，写“强烈谴责”。看热闹不说“快点开打”，而是“希望各方克制”。己所不欲、借刀杀人的时候，干脆不着一字：弃权。这些不光是我们的风格，国际惯例。外交辞令的字斟句酌，绝不比在“推”“敲”间徘徊的贾岛轻松。

外交辞令虽然写的隐晦婉约，但都是些约定俗成的写法，大家心照不宣，不难看明白。古往今来，个人以为很难看明白的有：屈大夫的离骚，李商隐的无题，武则天的碑文和蒋总统的电报。屈原的离骚看得人满腹牢骚，生僻字之多望而生畏；李商隐的无题缠绵悱恻，美则美矣，却是雾里看花；武则天的无字碑，是罄竹难书还是任人评说？蒋总统的电报倒是一贯的言简意赅：某某吾弟、望坚守待援！奇怪的是，看到电报的读者，往往仰天长叹，流着眼泪把枪指向自己的脑袋！除了这些，需要特别一提的，当然是红楼梦。

首先，红楼梦没有写完。不用说看，后面写什么、怎么写的悬疑就够文人受的。所谓红学，不过一半是故事接龙，一半是打哑谜。老孙是个懒人，当听说曹雪芹只写了八十回时，就决定绝不看八十一回。偷懒的计划老孙向来能贯彻始终，所以，看破了好几本红楼梦，八十一回之后的书页总是新的。即便如此，还是看的晕。开篇作者就讲“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望文生义，以为是个《苦菜花》的故事或是中国历史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到四大家族的《护官符》：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一声叹息：原来是个吃饱撑的公子哥在无病呻吟。丢了不看吧，又舍不得，文字实在是漂亮。断断续续看了三十年，每个十年看到的似乎颇有不同。第一次是八九岁时看，只记得自己很像那个板儿。看书时不自觉的让自己取代了板儿，入戏之后，觉得刘姥姥就是最亲近的人。看到刘姥姥低三下四的进入贾府，被作弄、被嘲笑，深深的恨那些小姐公子丫鬟夫人。最恨的是鸳鸯和黛玉，一个动手，一个动口，是欺负刘姥姥最多的。唯一有好感的，是平儿，她善良。初中高中，是看的最得意的时期，觉得十二金钗都可圈可点，大概，这时候是把自己当宝玉了。喜欢咏菊的林妹妹、拿蝇拍的宝姐姐、睡石椅的憨湘云，喜欢起诗社时的探春、吃烧烤时的宝琴、行酒令时的薛蟠。又过几年，翻开红楼，只看吟诗联句的章回。到了现在，不过上厕所时偶尔拿去，随便一翻，是哪算那。看了一些红学的文字，感觉红学家看的和我不是同一部书。人家看的是红楼梦解密版的。要不，只能说，咱看了三十年，啥也没看明白。

看不明白的原因，有时候不能怪读者。论语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从写与看的角度，我觉得这句话可以改改：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自知也。这是老孙的体会。偶尔捡到一些以前的旧笔记，会发现一些年代久远的文字。看字迹，明明是自己的，看内容，不但陌生，而且晦涩难懂。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段话？我怎么会是这样想的？这个引用是出自哪里的？想的几乎精神分裂，往往还是不知所以然。这些文字，写的时候当然是有意为之的，经过时间的消磨，已经有面目全非之感，而随手乱写的东西，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跟很多人一样，不管在看电视还是和人说话或是一个人发呆时，手里有支笔，旁边有张纸的时候，我会习惯性的拿起来乱划几笔。写的字大多和当时做的事情有关，有时候则风马牛不相及。这不相干的随手写出的字，可能来自潜意识，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相类似。写的什么，往往站起身就忘了。唯有25年前一次的随笔，我记到了现在。记得那是一个暑假的下午。老兄的初恋同学来了。为了不做电灯泡，我躲在里间小房间发呆。老兄和恋人聊了半天，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弟弟，于是拉着女友进来打招呼。女同学很腼腆，一直低着头看着我面前的写字台。老兄介绍说女朋友是个文学青年，写的一手好字，发表了好几部短篇小说。然后，老兄对女朋友说：“弟弟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就在这时，他的女友忽然抬起了头，脸色绯红，神情激动，俨然有一种情绪要爆发。她拉起老兄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老兄跌跌撞撞的跟着。我一片茫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就听外间哗然，老兄发出一阵声震屋瓦的大笑，还有一股悠扬的女声与之相和。老兄大笑着走回来，拿起我桌上的一张纸，看了一眼，挥舞着走向厨房，边走边喊：“妈，来看来看！看你娃写的啥？！”我莫名其妙的跟到厨房，老妈和那两口子正笑的前仰后合。凑近一看，纸上工工整整写了几个正楷：我想吃屎，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