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

今天如果写家书，只能是写给一个门牌号了。要收到它，得等我明年清明的时候回去。对门叔是个热心的人，他可能会给我把它保存到那个时候。

写家书曾经是一个任务。离开家到外面看世界，家里的唯一的叮嘱，就是要常写信。第一封家书是刚到南京入学的那天下午写的。东施效颦，我效东施。记得毛主席离家求学时给家里写了日本西乡隆盛的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清山。”　于是，我也借花献佛，拿来献给老父的生日。回信收到两封。一贯惜字如金的老爸的回信竟然洋洋洒洒两大张，一贯下笔千言的老兄却寥寥数语半张纸。 老爸的信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抒情：“爸是一个农民，庸庸碌碌、一事无成。但是，我有两个儿子，两个争气懂事好学上进的儿子，在我生日快到的时候，两个儿子都成了我理想中的样子。这是作为父亲能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即使生日没有一个水煮鸡蛋，爸爸也是最幸福的寿星。”老兄的信只有两句话：“多写信。要钱给我说，不要给家里要。另，那天妈送走你后，好几天吃不下饭。”

接下来就进入了流程，每个星期一封家书。信的内容从豪言壮语到鸡毛蒜皮，从奇闻异事到街谈巷议，实在没有值得一提的，就塞进去几张照片。家里不再一一回复。老爸走的是下级汇报领导批阅的路子。需要批评的时候才惠赐片言只字。记得又一次回信是妈妈在批评。她说，写信不能就问爸爸妈妈奶奶好，还要问候大伯大妈大叔大婶好。说上次来信的时候大妈刚好来串门，信被当众浏览，里面连犬犬都问候了，却没有问候大妈，大妈脸色很难看，场面很尴尬。勒令整改，下不为例！收到回信，我大喜。正愁无话可说，这可是雪中送炭。于是，在接下来的家书里，问候成了主题，一页信纸，满满的都是问候。大伯大妈叔叔阿姨，哥哥嫂嫂一一问好，还举一反三，把对门婆、隔壁爷爷，斜对门没牙娘等等有可能在妈妈收到信的时候碰见的三姑六婆问个遍。“红娃来信了！”，从此成了妈妈和东邻西舍的一个固定话题。

老兄也不常写信给我。上文说他动辄下笔千言，是指他给女朋友写信。不知道男女之间有多少话好说！常见他坐半个小时就能填满三四张格子纸。当时很纳闷：两个学兽医的，整天研究牛羊的爱情与繁衍，谈恋爱却那么的婉约浪漫，没有丝毫近朱者赤的迹象。他常常炫耀女朋友的一笔好字，总是把女友来信小心翼翼的抽出一两页让我观摩。他觉得我应该和准嫂子成为文字朋友，所以他策划了一次行动。准嫂子给我邮寄了一件迷彩服，老兄来信让我写封感谢信。我写了。两人都回信了。老兄回信大骂，说我把感谢信写成讨伐檄文了。嫂子来信说看了很感动也很沉重。信怎么写的，现在我已经记不全了。有一句话还是记得的：“我只有一个哥哥。我希望他有最幸福的爱情和生活。我的哥哥貌似成熟，其实单纯。貌似坚强，其实脆弱。我不能容忍他受到伤害。为了我的家人的幸福，我是愿意以生命为代价的。”准嫂子的回信也只记得一句话：“两个人相处是因为相爱，万一没有了爱情，强扭的相处是幸福还是不幸？”她说的有道理。但在热恋中说出这么冷静理智的话，让我隐隐觉得不是好兆头。老兄见我和准嫂子话不投机，不禁悻悻，又撺掇她给老爷子写家书。然而，那封信更悲催，没启封直接就被老爷子退回原址了。因为丫头太紧张，全部精力都用于文字的斟酌推敲，收信人一栏，鬼使神差的写错了！收信人写的是：刘德华。当邮递员送信上门时，说全村就一个叫德华的，应该就是老爷子的信。老爷子大摇其头：“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啥时候把姓卖了？！再说，拆别人的信违法呢，退回吧。”后来，大家一直觉得这是哥的爱情好事多磨。再后来，大家明白，多磨的，未必都能成为好事。他们劳燕分飞时，看到老兄借酒浇愁憔悴潦倒的样子，时不时恶向胆边生，爆发的边沿，想起那丫头回信里的那句话，只能废然长叹，默默陪着老兄醉。老兄的女儿四五岁的一天，接到老兄一个电话。说是和侄女在渭河边玩。老兄高兴的说：“你猜猜还有谁？你慧姐，还记得吧？”“哦，记得。我欠她一件迷彩服。”“呵呵，没忘就好，她常常提起你。你们聊两句？”电话那边传出一个女声：“红弟还好吧？”“哦，还行。笑笑在旁边吧，让她跟我说话，说大大想她了！”不等她再说话，我挂掉了电话。

关于家书的记忆，大概就这么多。当然，和孩儿娘也是写过不少信的，但应该归类为情书，不在本文的范畴。只有最后一封，有点家书的味道，但却更像公文。鉴于上文让读者多少看的纠结，就拿它轻松一下。那封信，写了两首不严谨的七律，然后说了一段俗不可耐的既肉麻又无趣的话，稍显标新立异的是，在信的落款，签字画押之后，加盖了我当时保管的“共产主义青年团XXX委员会”的公章，又溜到政府办公室，盖上了政府的公章。因为觉得信中有一句话需要得到公证：“我不信海枯石烂，也不要惊世骇俗，我只是觉得，做你丈夫是这辈子必须做到的事情。”当时的心血来潮，在我看来，是对红头大印最神圣的亵渎，最严肃的嬉闹。好在二十年过去了，这封情书已经成了家书，它对我的约束，比其他红头文件更有效。感谢团中央，感谢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