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

回村的当天，从下午六点到第二天凌晨的六点，一直和二哥打麻将。同桌还有四哥和二嫂的妹子。鏖战通宵的结果是，大家纷纷眯着眼睛打着哈欠树起了降幡，只有二哥神采奕奕，愈战愈勇，似乎初升的朝阳也没有他生机勃勃，二哥取得了完胜。鏖战通宵的另一种角度的总结是，旭日初升时，三个人口袋里分别装着昨天日落前还属于二哥的或者绿色或者红色的以毛主席像为背景的印刷品。总而言之，我们的眼圈胀了，二哥的钱包瘪了。然而，我以《二哥赢了》为题，绝不是一句揶揄，而是发自肺腑的。二哥真的赢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当然有缘故滴。

   四年前，二哥经历了一场巨变。用他的话说，就是被当做一头猪宰了一回又拼装了回去。他的前胸后背被整个拉开，胃肠被翻搅了一遍并割下了其中的某些部分。当医生在手术前和他谈话时，二哥说的很从容，以致于旁听的护士都流下了泪水。二哥说：“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杀猪一样吗？你开刀你自管忙你的，反正我不疼，如果醒不来，我反正没有痛苦，把我埋了完事，如果醒得来，我继续活着，怕什么呢？”二哥醒来了，不过出院的时候，从一个200斤的大汉浓缩成了一百斤的小老头。如此死去活来的折腾，二哥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到底得的什么病，吃的什么药、为什么要开刀，他从来不问，大家也当然不说。直到现在，他说起得病看病的过程兴高采烈，却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什么病。二哥得病的事情，二嫂和他的子女一直对村里人及本家兄弟保密。俺村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我回去参加二妈的葬礼时，晚上和守灵的几个村里人打麻将，二哥的对门发娃神秘兮兮的告诉我：二妈的葬礼二哥回不来了，因为据可靠消息，二哥已经被悄悄的火化了！震惊之下，我一把揪住了发娃的衣领，直到发娃的脸色和我一样苍白才废然坐倒。第二天，就在二妈即将入土之际，二哥突然出现了！脸色雪白，虽然摇摇欲坠却始终端正的跪在二妈的灵柩前直到仪式结束。兄弟们抱头痛哭，一半是为了二妈难过，更多的，为了二哥的归来高兴。去年老爷子病危时，二哥早早回到了村里，和我轮换着陪老爷子。期间，我们聊起了他看病的事情。二哥说，他出院到家不到一个小时，就得知了二妈去世的噩耗，于是拖着极度虚弱的身子回来了。那回他还干了一件惹了众怒的事情不得不提：在送走二妈的第二天，他竟然骑着电动车去兜风，更过分的，他竟然翻车摔断了胳膊！是可忍孰不可忍？二哥不得不赔着笑脸给孙家的老老少少道歉，，，。

   二哥和我同一个太公。大爷爷只有大伯一个儿子，大伯有三子二女。二哥是大爷爷一支的长孙。二哥当仁不让的继承了大爷爷的两大特质：酒量如海、力大如牛。大伯在二哥十七岁的时候撒手而去，留下大妈带着二哥和两个妹妹两个弟弟相依为命。二哥进了邻县的煤矿。凭着天生神力和直率豪爽的个性，二哥在煤矿干的风生水起。在当时现代化程度不高的煤矿，大力士备受青睐。刚到煤矿，二哥就干了几件让同事们咋舌的壮举，成了矿区的名人、领导的宠儿。两百多斤的铁管，力气大的同事不过挪得动三两个，二哥一把可以托起六根！二哥不光有蛮力，还有窍门。矿坑中空间狭小、环境复杂，开采中各种难题层出不穷，每当束手无策的时候，带队领导往往一声大叫：孙发须，上！矿井外的世界是文明的，讲究学而优则仕，矿井下的规矩则是原始的：力大为王。二哥很快被提拔做了干部。然而，每次刚从地下升到了生天，眼珠还没有适应在阳光下转动，就又一次被送到了地下。二哥的降职和升职一样的利落。成也萧何败萧何，原因还是要追溯到大爷爷的身上。大爷爷爱孙情切，把他的好力气和好酒量毫不保留打包给了二哥，却也把好赌如命的品格也一并在二哥身上附体。“入我门来，祸福莫怨”，就好比逍遥生给了段誉“凌波微步”的秘笈的同时也给了他“北冥神功”，神龙教主给了属下“豹胎易筋丸”功力倍增的同时剧毒随之，张无忌得了圣火令的妙招却也被植入了“山中老人”的邪气。总之，二哥三上三下，三次立功受奖，三次聚赌被撤。对此种种，二哥逆来顺受，安之若素。他觉得自己不是当官的材料，再说，下井补助多、奖金高，这才是养活一大家子必须的。直到五十岁左右，在矿上干了三十年的二哥总算被定格为开采队的副队长，他的徒子徒孙，早已经是矿长书记了。

矿工干的是不见天日的营生，即使现在，矿难的发生也是此伏彼起，何况几十年前？所以，矿工多以活死人自嘲。旦夕祸福的生涯，使矿工的性格基调比较任性。井下拼命干活，井上拼命喝酒，“钟灵毓秀”，矿区不乏酒中高手。二哥，则是高手中的高手。胜之不武，二哥并不觉得能比他的兄弟多喝三五杯有什么了不起。他引以为豪的，是凭着酒量娶到了二嫂。二嫂娘家不算名门望族，却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父亲是老师，三个兄长先是大学生，后是公务员，老大还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媒人虽然给两家牵了线，心里不免忐忑。快到了见面相亲的日子，媒人得到情报，说是亲家老大不太愿意这门亲事。媒人觉得腿脚发软，一定要我老爷子也陪着去。老爷子和书法家老大有一面之缘。自家子侄的终身大事，老爷子责无旁贷，于是和二哥一起拜访准亲家。初见泰山，二哥魁梧帅气的外表当然没的说，于是大家坐上了酒桌。书法家长发飘飘，颇有魏晋风度，开场白也很别致：“人熟礼不熟，虽然你三大大是我的朋友。要作亲戚还得看缘分。要做我的妹夫不难，喝酒只要过关就行。如果今天你们喝倒了，这事就从长计议吧。”书法家给大家斟满酒，笑呵呵的指着二哥说：“小心哟，我今天要把你灌趴下！”老爷子还在斟酌辞令，二哥腾地站了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说：“我今儿要把你们家的酒喝光！”老爷子大吃一惊，赶忙悄悄的走到厨房门口，当看到案板上只摆了三瓶酒，于是长嘘一口气，施施然坐回了酒桌。酒过三巡，二哥又站了起来：“这么喝（边吃菜、边喝酒）没劲，我们干撵吧（只喝酒、不吃菜）。”喝到第三瓶时，书法家给夫人暗使眼色，书法家夫人心领神会的走了出去。老爷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不一会，书法家夫人提着三瓶酒回来了。感谢那个贫穷的年代！村里的供销店没酒了！老爷子多虑了，当第六瓶酒还剩一大半的时候，书法家和他的两个弟弟已经笑眯眯的缩在酒桌下喃喃自语。泰山老教师笑容可掬的走出里屋，给老爷子斟满了酒，回头叫二嫂：“莲香，你和发须到院子里醒醒酒，我和你三大大谝一会。”书法家忽然从地上坐起，哼哼唧唧的说：“对对对，妹夫你不能再喝了，先回。我让三、三大大看看我的《平复帖》，，，。这个，，你不懂地，，。”

青少年时期，二哥与我并没有很多的交集。他排二，我行九，相差十六七岁。直到学会了下象棋，才算有机会面对面的和他坐在一块。和二哥下棋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二哥的棋风和他的酒风赌品一样，大开大阖有进无退。据说他在矿上的兄弟间，一向以棋、酒、牌三绝闻名。据我观察，这三绝的“绝”，肯定不是技术上的一骑绝尘，应该是说他下棋不悔、喝酒不醉、打牌不欠。和他下棋近三十年，实在想不起那一次他赢了。二哥的战争格言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开战伊始，二哥的军马就铺天盖地的冲杀过来，短兵相接之后，往往全军覆没。二哥失去最后一个可以过河的棋子之后，才会投子认负。认输时习惯来一番短暂的总结，时间大概会有三秒到六秒，或者扼腕叹息，或者大彻大悟： “如果刚才我缓那么一下下，输的就是你了！”说完直盯着我的眼睛：“你说，是不是？”我当然只有连连点头。二哥满意地哈哈一笑，好像上一局棋赢家是他。几秒中过后，又是眉毛一竖，双目圆睁，铺天盖地的冲杀过来，，。和二哥下棋总是以皆大欢喜收场：我觉得我一直赢着，他认为他始终没输。

二哥之所以打牌下棋喝酒都近乎痴迷却被二嫂和大妈迁就着，是因为他从不误事。两个堂姐出嫁了，都嫁给了不错的人家；四哥八哥（他的同胞）娶了媳妇，都过着不错的日子。这一切，主要来源于那一双挖煤的大手。如今，堂姐都先后做了奶奶，四哥八哥都有了孙子。二哥自己，也儿孙满堂。二哥完成了四十年前在大伯灵前的誓诺，四十年和命运的漫长博弈到他退休就将完美收官，无疑，他将是个大赢家。然而，就在退休的前一年，一场更大的赌局向他发出了邀约。这一次，坐庄的是阎王，赌注是二哥的命！

四年前那场手术，确实进行的一波三折。村里人的谣传不是空穴来风，二哥是经历了不下五次抢救才醒过来的。出院以后，亲人眼里的二哥成了严管对象：烟酒完全禁止、麻将不过三圈、象棋不过三局。二哥说二嫂是红卫兵，待自己像文革中的牛鬼蛇神，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二嫂说是把他一个老工人上升到了高干的级别，不过是被双规的高干而已。困兽犹斗，二哥自从有幸厕身“老虎”之列，逃脱樊笼的努力无日肯歇。他不断用实际行动向二嫂和儿孙证明自己的健康强壮。譬如，天不亮就起来给大伙做早饭，赶在二嫂前面接孙子，有空就去小女儿的饭店洗碗拖地。半年下来，二哥被特批可以在白天打麻将。又加一个半年努力，二哥被允许可以独自行动，包括在老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一个人回来。这个优惠待遇让二哥喜出望外。对老孙家这么一个大家族来说，可以请事假就等于放长假。不是这个侄子结婚，就是那个侄女出嫁，至于孙子的出生、满月酒、周岁酒更是隔三岔五的来。如果加上清明端午重阳中秋等传统佳节，二哥的事假比公务员的双休还宽裕。这两年，二哥逢请必到，穿梭于老家和煤矿之间，优哉游哉，好不惬意！在村里，虽然比在二嫂的管制下要自由，但兄弟们知道他毕竟是个大病号，一些底线还是不能逾越的。譬如，打麻将不能超过零时。虽然他总是不以为然，众怒难犯的道理，二哥还是懂的。

三号上午，听四哥去电说我回来了，傍晚，二哥就出现在了四哥的门口。稍作寒暄，电话邀来隔壁村的二嫂妹子，开始麻将。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我想提议结束，可因为当时我是唯一的赢家，为了避嫌，只能保持沉默。风水轮流转，十二点的时候，四哥成了大赢家，他提议休息。二哥看了看四哥手里攥着的还有他的体温的钞票，一声不吭的低下头洗牌。十二点三十分，我觉得实在该停了，窗外忽然响起了阵阵春雷，随后一阵骤雨，打得院里的挂着残花的梨树簌簌作响。二哥笑了：“下雨天，留客天，这么大的雨，又这么黑，让苗娃（二嫂妹子）咋回去？再玩会，等苗娃老公来接她。”苗娃老公果然来接老婆了，不过，那时候，已经是六点三十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