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

 清明节那天，家里叫了流动餐车，约了本家上下和老爷子的几位生前友好小酌。这次小聚的主题是老爷子周年祭，不讲究兴师动众，但按照习俗，舅舅家的是必须请的。下车伊始，站在家门口，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二舅。这是去年说好的:打算聚会就通知二舅，其他由二舅转告。

二舅一直关机，急的我在门口团团转。对门叔看见了，走过来很神秘的摆摆手：“别打了，你二舅最近有事，不会来了。”对门叔的话可信。他和二舅也是亲戚。对门叔的老婆是二舅妈妈的侄女。不过，我觉得对门叔说的信息可靠并不是因为他是二舅的表妹夫。原因可以说长长的一大段，长到足以脱题。

干脆习惯性跑题。我们这块渭河边的小地方，地理上四通八达，人文却颇为闭塞。这种闭塞，它的底气不是自卑，而是自豪。这里属于传说中的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风调雨顺，最值得一提的，这是一块安逸之地，鲜见天灾人祸。从秦朝开始，战乱纷争的年代，都是我的乡党走出家乡打别人，而找上门来的，大多是外地的流离失所的难民。秦皇汉武从这里出去，打遍天下无敌手；诸葛亮想打进来，六出祁山，鞠躬尽瘁，活活累死在了五丈原；蒋委员长杀气腾腾的跑来试图在杨贵妃洗过澡的池子边兴风作浪，也只落个穿着睡衣跳墙。小日本，更是不值一提，八年抗战，大半个中国饱受蹂躏，小日本的罗圈腿始终没能迈进潼关。从古到今，这里的人只被韩信阴了一次，上了他“暗度陈仓“的当，却也化戾气为祥和，此地成了汉朝的御林苑。优越久了容易保守，自信过头难免固执，久而久之，乡党们安土重迁的情绪沉淀为固执保守的性格。”女不远嫁”就是表现之一。长此以往，人们的亲戚关系盘根错节、纵横交错，村里的户口册随便挑两家人，纵溯不过三代，横连不出九族，一定攀上亲戚。我想，如果我们村某个人要遭受诛九族的刑罚，执行起来那场面一定是十里之内，鸡犬不留。

相信对门叔知道二舅的事情，是因为他俩除了是亲戚，还有很多交集。他们有类似的身份和业务。其一是村干部，其二，他们的风光无限的新头衔：行长。

闻弦歌而知雅意，对门叔说二舅“有事”，真实的含义是二舅“出事了”。对门叔眼光闪烁，欲言又止。于是独自琢磨二舅出了啥事，是哪个身份出了事。首先否定的，是“二舅”这个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只对我有效，我当然不会颠覆或者改变这个事实，虽然二舅并不是我的亲舅舅，可是我压根没有一个亲舅舅。“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这一句陕西话被全国传唱，老孙觉悟虽然不高，至少会客气地把“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改为“亲舅舅堂舅舅都是舅舅”。

也不会是当村干部有什么问题，即使对老虎苍蝇喊打一片，我也坚信二舅没事。俺们村都是好干部，也许他们会在开会聚餐时多喝几杯酒多吃两个馒头，或者会后悄悄抓一把瓜子茶叶塞到口袋，大是大非却绝不会跑偏。二舅更是其中最律己的---他最多只会把茶叶泡的浓一些。

难不成“行长”的业务出了岔子？

一条街道，不出百米可以看到三家银行，你会首先想到到了哪里？上海的外滩？南京新街口？还是深圳的白石洲？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地方，那就是我们村！三年前回家，忽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方兴未艾的金融中心。正对门双娃叔家是银行，西边立虎哥家是银行，东边跳过永娃南下打工留下的空院子，是同娃叔的银行。这些“银行”，虽然都谦虚的自称为“基金会”，但村里人称他们“行长”时，个个都笑眯眯的从了。我们村，陈是第一大姓，行长上基本都姓陈。忽如一夜春风来，村里的牛娃、狗娃、鸡娃、羊娃的称谓消失了一半，代指而起的，是一群“陈行长”。在村里随便晃悠，抽一支烟的功夫可以邂逅四五个行长。坐在被三家银行包围的院子里，老孙不禁踌躇满志：生的伟大啊，这可是黄金地段。应该赶快在庄前屋后密密麻麻的栽树。不管日后东北西哪个银行扩张过来，寸土寸金之外，拆迁时那些树也可以捞一把---豆芽也要算他迎客松的价钱！

陈行长们殊途同归，都成了行长。英雄不问出处，但他们以前的差别还是有的。同娃叔做过民办教师，在我上小学时教过我们英语。有一次，六哥在课堂上犯了大忌。一句“you are  a  teacher”被六哥演绎为“牛娃骑车子”。牛娃是同娃的老爸，六哥的一只耳朵险些被同娃撕掉。我印象最深的是，下课铃响，同娃以超过我们向厕所冲刺的速度跑向校门外的自留地，拎起锄头埋头刨地，上课铃响，丢下锄头往回就跑。立虎哥是个内秀的人。在剪纸艺术传人寥落的今天，他居然无师自通。村里人家过红白喜事，立虎哥不可或缺。结婚剪双喜、剪鸳鸯戏水，丧葬剪招魂幡、剪白花纸钱。立虎哥颇有女人味，立虎嫂到像条汉子。她是我们村最早从自产自销的种菜转化为职业贩菜的人，硬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建成了村里第一幢楼房。立虎哥“银行”开业，立虎嫂被勒令停业，说是行长老婆骑车卖菜，有碍观瞻。安民叔变化最大。他的三个儿子有两个是行长。安民叔见到熟人就热情泡茶，摆出一堆毛尖龙井碧螺春的罐子让客人挑，谈吐也变得不俗起来，说起三个儿子的体重都用公斤：“老大没出息，八十。老二，九十五，老三要注意了，幺幺零！”行长们不改本色，都还兼职做着农民。和普通农家最大的区别是，他们家的里屋里都蹲着一只保险柜，后院里拴着两只狗。对门叔被公认为村里最有实力的行长，因为，他的儿子开着路虎，后院养着藏獒，前门的檐角装着两个探头！

去年回去过年时，和三位行长狭路相逢，坐上了同一张麻将桌。未战先怯，怕不能陪财大气粗的行长们熬过漫漫长夜到天明。于是定下笨鸟先飞的战略，开始就使出浑身解数。刚刚胡了几把，就见陈同娃陈行长在前后口袋仔细的摸索。随后，陈行长淡定拨通手机并开着免提：“黑妞啊，给我送两千块过来！”就听黑妞夫人一声吼：“放屁！家里总共也没有一千块！”这一声狮子吼，忽然让我觉得我们村的银行和我们村的夜一样朦胧。

二舅是这些行长中的一员。去年聚会时听他和我的大姐夫聊起过各自的基金会的情形。这些村子里的基金会，基本上只进不出、只存不贷，收来的存款几乎全部交给了上线钱庄。至于上线把钱投资给了房地产还是工农商，甚或在地下赌场放了高利贷，他们毫不知情。大姐夫也经营基金会，只不过他有自己的实体，吸收的存款用于直接投资。

清明节那天的聚会，来了三个舅舅四个舅妈，二舅终于没来。听三舅说，确实是基金会有了麻烦。事情的爆发很偶然。养牛的新娃因急事取存款，来了三次，二舅都没有给他凑足。新娃是个大嗓门，在院子里大发牢骚：“银行没钱了！”此时，恰好一个也有存款的村民从二舅院子外路过。第二天，这个存款户也来取钱，结果也没有如意。于是，第三天全村的存款户都聚集到了二舅家。不到半个月，所有的行长家里都坐满了人，，，。

养牛娃的一声大喘气吹动了蝴蝶的翅膀，蝴蝶的翅膀撞翻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蝴蝶效应和多米诺效应携手降临。我刹那间明白了两天来耳闻目睹的几件事。在我从火车站回来的路上，碰见立虎媳妇正满载着两筐菠菜往城里赶，随口问了声立虎哥呢，立虎嫂子回眸一笑：他去山东旅游了。在和东邻居黑妞说起同娃叔时，黑妞婶婶撇撇嘴：“去他儿子那儿啦，XX核电厂，有辐射的，我才不去呢。”还有就是对门叔何以一反往日的低调，大开大门，端坐在门口，不断地和路人爽朗的谈笑。他的身旁，停着洗的明光铮亮的路虎越野车。，，，

清明节的下午，宴会之后给老爷子上坟烧纸。一路上，二哥的脸色很难看。显然，他在生气大姐和姐夫的缺席。我只好给他解释：大姐夫没来，是因为二舅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