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

夏夜街头，轻风送爽，一扫白日的沉闷。“前面那家烧烤摊不错，怎么样，搓一顿？”老齐笑眯眯地问我,同行的小闫也随声附和。老齐是单位的4050人员，临近退休了依然干劲十足，甚是得力，闲时最爱那杯中物。“是该好好犒劳犒劳这老哥了。”我打个OK,一老一少立即张罗起来。花生、毛豆、烤串、板筋，一桶扎啤。谈笑挥霍，酒到杯空，犹不尽兴，再呼白酒对饮。待得结账，刚踉跄一两步，便不知今夕何夕了。

早上醒转，边揉脑袋边笑着问妻：“昨儿我怎么回来的？”自是招来一顿嗔怨，我唯笑而不答。

这不是我第一次醉酒，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不觉间我自学生时代与酒结缘已二十年了。虽然也曾因它而屡受翻江裂石之痛，誓言决绝， 但终究还是在那一片晶莹、温润中，倾倒。

我之爱酒，与其说得自于家族的遗传，（父亲善饮），不如说受中国古典文化的熏陶更甚。我几乎怀疑文人与酒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酒与文人之血在一个个俯仰天地，吞吐古今的体内相互浸染、交融、翻滚，然后喷涌出一片灿烂。“酒入豪肠，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如何不令我辈无限神往！当然，今日饮酒不为作诗，但“文质彬彬”中注入一点张扬的活力，一种本真的律动却相得益彰，这也是本性内敛的我好感于酒的缘故，因为它让我找到了与崇尚格调的契合，与古人神交的对接。

我也曾在舞台上忘情演绎一把太白的“将进酒”，但那种巨人式的孤独与浩叹是我辈永远无从深刻体会的。相较而言，却更容易感动于“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温暖；“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的诚朴；“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畅快！“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怅惋，“江东无贺老，却棹酒船回”的沉痛。那都是让人感动的要落泪的人间至情。

从那散发着烈烈酒香的浩浩典籍中醒来，酒香依旧，人世沧桑！清吟雅令、酬和互答，只能从历史风烟的深处渺渺细听。但如今，那高阁豪宴之上，红男绿女口中，是创制百出、满座皆春的段子，觥筹交错间流溢着虚华，肥肠满脑里充斥着权衡。酒之别样功能让现代人发挥到了极致。

而身在红尘，孰能就免？时有场面应酬，人举杯敬我，我也举杯敬人，但酒入肝肠易，言出肺腑难，兼之心性笃实，不善周旋，饶是佳肴美酒，终觉寡淡了些。

前年某日，偶一饭局，首席而坐的是一红光满面、胜似弥勒的老者，见之可亲。在座者对其恭敬有加，纷纷敬酒。我自不能免，瞅得方便处，起身，双手举杯，口头禅似道：“领导，我干了，您随意！”老者笑容可掬，应声碰杯。席间偷问同事，答曰“他就是XX局X副局长。”“竟然是他！”我心头一顿：早听传言，此大人不吝身位之尊，时时躬亲一线，但有入其法眼者，必铁面寒霜，秉公执断，得对方诺诺相求，则厉色稍缓，贵手微抬，掂量些便宜，或三五百，或百八十，一条烟亦可，加点油亦可，可谓多少不限，大小通吃，得其“惠顾”者，遍及街巷。此时再冷眼观之，面目陡然可憎了，暗自思量：“若早知是他，还会敬他酒吗？真是可惜了这五粮春液了！”

一度停杯投箸，心绪茫然！但好在我还固守着自己的一片精神家园，不重名与利，但唯真性情！不自量的说，举杯之间，虽吐不出锦绣华章，也当遥接一点先辈圣贤的精神气脉！当然最好与我碰杯的是投缘之人、同道之人。 

落座不论丰简，举杯无分贵贱，但得投缘，便为快事！

去年某日，已经退休半年多的老胡，突然打电话，说晚上要单请我吃饭。老胡也是单位的‘4050“人员，写得一手好字，曾辅助我处理一应文书事务，我们话虽不多，但相处甚是融洽。退休后，去了晋北老家照顾八旬老母。此次回来，竟还想着约我这小辈，让我到颇感意外。随意点几个家常菜，一瓶普通的汾阳王酒。举杯间，老胡说道：“虽然我们在一起工作时间不算长，但在这单位呆这么多年，还就是跟小秦你投缘，所以啊，无论如何，哈哈！来，干！”我还能说什么呢，一碰杯，尽在酒中了。那夜，我们借着酒性，吐尽平生感慨，尽兴而归，竟比那豪酒阔宴来得畅快多了。

而平日里，最喜隔数日间，与两三同学、三四同事，聚而欢饮，即非鸿儒，也无白丁，但都是性情之属，乐圣之徒。了无羁绊，尽可疏狂，优游岁月，不枉尘缘。

饮酒日深，醉酒总也难免。我从不喜在酒桌上强人所难，以我的酒量，自也没有斗酒的胆气，醉酒尚在可数之列。喝多喝少，随性自然，但看气场如何。去年底，因工作调动，我与厮打了数年的一帮兄弟姐妹在欢送宴上话别，一小兄弟把酒矜持，不敢放饮，我不以为然道：“喝多当然不好，但一生之中，你能心甘情愿醉几回？”那夜，我自是理所应当的一醉酩酊。 

在当年我的婚宴之上，一女同学曾喝的花容失色，数年过去，情路坎坷的她至今未得圆满。我曾道：“不要让我们久等了，再给我一次醉酒的机会吧！”真的，到时候，我想，我会的。

饮酒自此，不知是否可与先人浮一白？自认为，饮酒乃饮得一种心境、一份情怀，喝出一个通透的自我，一片自在的天地！

一个与我交情深笃曾被誉为“酒仙”的同事，因身体原因，断然戒酒多年了（当时我甚为惋惜）。他也曾劝过我以后少喝一点。是啊，来日悠悠，喝酒能喝到何时何地呢？ 我忽然想到了父亲，父亲当年酒量甚豪，退休后，身体一直不太好，但还是时常会自斟自饮，浅尝辄止，像是很孤独，又像是很惬意。而暮然间，我又惊觉，我竟然很少陪父亲喝酒的。而也许，多年以后，我也会因各种原因而与酒作别；或者再也没有人与我对饮，那么，我还会有举酒独倾的情致么？

我的目光又投向那些擎着酒杯凝思的古人们，而很自然的，我又想到了他，那个悠然南山下，做着《饮酒》诗的陶渊明。今生做不得陶，却何妨放声吟诵：“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酒虽浓烈，终归淡泊！人事变迁，我心如故！那么，来日饮酒与否，倒是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