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多·佩索阿:以异名书写孤独(杨雷)
专栏与书评
“我渴望默默无闻,因默默无闻而享有宁静,因宁静而成为我自己。”这是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一句诗。这仿佛是一句谶语,印证着诗人孤独而平静的一生。他生前经历简单,默默无闻,死后才声名大振,被一些评论家认为是“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杰出的经典作家”、“最为动人的最能深化人们心灵的写作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佩索阿是属于那种把不能实现的生活变成了伟大的梦想的书写者,或者说创造者,他让我们懂得“生活充满着悖论。如同玫瑰也是荆棘”,让我们看到一颗真诚、博大而又敏感、疲惫并且矛盾丛生的心灵,正是这颗心灵,带领我们穿过日常生活的平庸和乏味,拥抱渴望已久的通透与澄澈。
费尔南多·佩索阿于1888年6月出生在葡萄牙里斯本,父亲在他不满6岁时病逝,母亲再嫁给葡萄牙驻南非德班领事。佩索阿随母亲来到南非,在那儿读了小学、中学和商业学校。在南非生活的十余年间,尽管继父对他们母子都很好,但是敏感的诗人还是从此养成内敛、低调、严谨、自闭,情感炽烈却不苟言笑,内心丰富而外表冷酷的性格。从小在南非长大的佩索阿英文很好,在少年时期,他就尝试着用英文进行一些诗歌创作,后来他用英语写作的散文还获得了维多利亚女王奖,这在当时对佩索阿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荣誉。佩索阿曾通过南非卡伯大学入学考试,但他放弃了在南非就读大学的机会,于1905年毅然只身返回里斯本,并于次年考取了里斯本大学文学院,攻读哲学、拉丁语和外交课程。后中途辍学,开始潜心自学古希腊和德国哲学,并大量阅读葡萄牙古典及现代文学作品。实际上,佩索阿完全可以凭借出色的英语水平找到更好的工作,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先后在数家进出口公司担任“外联人员”,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公司职员,每天做着平庸的工作,以此换来充裕的业余时间进行创作。
佩索阿一生只恋爱过一次,恋爱的对象是他的同事欧菲莉亚。欧菲莉亚19岁那年,进入佩索阿任职的公司工作,佩索阿对她一见钟情。佩索阿为欧菲莉亚写下许多言辞火辣的情书,屡屡向欧菲莉亚表明心迹,欧菲莉亚也对佩索阿有好感,甚至把他作为婚姻对象带到家里。但佩索阿因为害怕婚姻和家庭,因此拒绝了欧菲莉亚,从此孤独一人,欧菲莉亚也终生未嫁。虽然期间两人曾在街头偶遇,继而重燃爱火,但也最终不了了之。佩索阿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尽管佩索阿很喜欢欧菲莉亚,但他意识到自己并不能给欧菲莉亚幸福,无力承担婚姻所带来的种种责任,最后只能以分手收场,只留下一些情书,令人叹息不已。佩索阿的人生经历让人不由得想起卡夫卡,两个人都是看上去毫无惊喜可言的小人物,都是普通的小职员,却都在人类文明进程中构造了一个丰饶的精神世界。
佩索阿从少年时代起便对文学情有独钟,他喜欢阅读狄更斯的小说,更酷爱莎士比亚、拜伦、雪莱等人的诗作。在青年时期,佩索阿积极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当时,葡萄牙文坛正处于停滞僵化状态,受英、法等国新文艺思潮影响,一批葡萄牙文学青年发起了一场倡导现代主义文学的运动。1912年,佩索阿在文学刊物《鹰》上发表了第一篇文学评论《从社会学角度看葡萄牙新诗》,并在1912至1914年间,与友人创办了几个虽然短命却影响深远的文学刊物。1914年8月3日,对佩索阿来说是灵感降临的一天,他以阿尔贝托·卡埃罗为笔名,写出了大型组诗《牧人》(共49首)中的大部分,后来这组诗收录在佩索阿的诗集《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里。这组诗里充满了哲学式的思辨,包含了佩索阿对世界和命运的独特认知,将一个诗人的内心冲突和自相矛盾融合在一个自创的文字的宇宙结构里,以达到平衡的效果。尽管佩索阿一生笔耕不辍,留下了大量的诗歌和部分评论和戏剧,但他并不热衷于向外人展示自己的精神世界,诗集《使命》是诗人生前唯一发表的作品,《使命》共分为三部,一部讲葡萄牙光辉的建国历史,另外两部则讲述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昂的故事。塞巴斯蒂昂在1875年带领军队征服北非的摩洛哥,却在途中受到敌人的伏击,最后生死不明。佩索阿在诗集里幻想塞巴斯蒂昂重新返回葡萄牙,带领葡萄牙进入辉煌的年代。生前出版的著作寥寥,这自然跟佩索阿脆弱、敏感的性格有关。佩索阿的本名来自拉丁语,有“面具”的意思,也就是古希腊、罗马人戴的面具。佩索阿是一个封闭而自傲的人,常常掩饰自己,以面具示人,最终注定被自己过多的面具吞噬了。好在似乎有神灵眷顾,让佩索阿生前的文稿在他告别尘世之后得以面世,奉送给读者一道精神盛宴,否则那该是多大的遗憾。
佩索阿除了用本名进行创作外,还给自己杜撰了72个异名,所谓的“异名”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笔名。佩索阿不仅为其中的异名者编造了身世,似乎他们确有其人,甚至还为他们创造了思想体系和写作风格,这在世界文学史实在是一个独特的现象。佩索阿本人曾谈及“异名”的来源,1935年1月13日在写给阿道夫·卡斯伊斯·蒙特罗的信中,佩索阿这样解释道:“从幼儿时代起,我就总喜欢幻想在我的周围有一个虚拟的世界,幻想出一些从来不曾有过的朋友、人物。自从我意识到我之为我的时候起,我就从精神上需要一些非现实的,有形象,有个性,有行为,有身世的人物。对我来说他们是那样的真实,就如在面前。我为他们编造出姓名、身世,想象出他们的样子——脸孔、身材、衣着、风度——我会立即看到他们就站在我的面前。就这样,我结识了几位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朋友。”也许是因为诗人过于孤独的缘故,才会虚构出这些“异名者”,以此抚慰那颗承负了太多恐惧和不安的心灵。总之,这是前所未有的,让人深深地感叹:“瞧,佩索阿这个怪人!”
各个“异名者”存在着不同的个性,其实也是作者多种性格的反映。在众多的“异名者”中,最著名的三个分别是阿尔伯特·卡埃罗、雷伊斯和坎波斯。卡埃罗自然、真实,没有学院派的故作姿态,用简单的语言和有限的词汇写作。他奉行感官现实主义,抗拒象征主义诗歌的神秘和浪漫主义的无病呻吟。卡埃罗坚持无所思,以反对沉思成为思考的方式,身上体现着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主张倾听自然,亲近自然。前面所提到的组诗《牧人》即是例证。雷伊斯是异名者中的“知识分子”,按照佩索阿给他杜撰的身份,雷伊斯受过良好的教育,是一位医生。他是一个君主主义者,坚持捍卫政治和文学上的传统价值。他的诗歌讲究韵律,格式严谨,用词讲究。在所有的“异名者”中,坎波斯可能是最接近诗人真实内心和个性的一位。坎波斯被佩索阿称为“大师”,他出生于葡萄牙的南部小镇,早年在苏格兰首府求学,后来成为海洋工程师,喜欢环游世界,对东方尤其感兴趣。中年后厌倦了四处漂泊的生活,回到里斯本定居。坎波斯早年受到颓废象征主义的影响,随后是未来主义的影响,在大量的作品中歌颂机器和城市,激情恣意,后来又变成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对人类世界充满了绝望和不安。在这些异名者之外,作者还有一个“自我”,这个才是作者的真正性格,才能体现出作者对关于真理、存在及个性等深层哲学意义的独特思考。
事实上,佩索阿并不是一个对时代漠然置之的人,时代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巨大的烙印。20世纪30年代,葡萄牙财政部长萨拉查独揽大权,奉行愚民政策,专政时间长达三十余年,佩索阿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背景当中,曾经写下大量反对萨拉查政权的言论。他小心翼翼而又如此真实地把时代的不安和生命的真相呈现给读者。1935年11月29日,佩索阿因肝病严重恶化被送进医院,当天他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明天将会带来什么。”第二天便逝世了,年仅四十七岁。佩索阿去世后,他生前只在小圈子里流传的作品逐渐引起人们的注意。1942年,由佩索阿的朋友阿道弗·卡斯凯斯·蒙特罗搜集和整理的两卷本《佩索阿选集》问世。同年,同为佩索阿友人的路易斯·德·蒙塔尔沃和若昂·加斯帕尔苦心搜集和悉心整理的十一卷本的《佩索阿全集》开始出版。佩索阿作品《惶然录》(又译《不安之书》)《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阿尔伯特?卡埃罗》陆续问世,并被翻译成不同版本在世界范围内流传,世人开始对这位天才诗人刮目相看,其在葡萄牙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得到了确立,被视为唯一可以与在葡萄牙文学史上受到独尊的卡蒙斯比肩而立的诗人。
法国思想家阿兰·巴丢曾这样评价佩索阿的作品,“我们在精神上成为佩索阿的俘虏,在更深的层面上是因为哲学还无法完全理解他的现代性。所以我们发现自己在读这位诗人的时候总是无法逃出他的手心,我们从他的作品中接受到一种命令,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就是沿着柏拉图和反柏拉图之间的道路,在诗人为我们开辟的空间中前行,那是一种多元的,空虚的和无限的哲学。这种哲学将为这个众神从未抛弃的世界带来福音。”我们应该庆幸这样一位书写者的存在并紧紧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福音,走进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灵魂深处,在浮躁和喧哗的尘世,尽最大可能保持内心的敏锐和纯净,并努力朝着“我的生活如市民,我的思考如上帝”的方向耐心地行进。
附文:拥有不同生命形态的佩索阿(黄明安)
在书店里淘书,偶尔翻到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看几段就喜欢上了。佩索阿是个“怪人”:他是葡萄牙当代诗人,生于1888年,1935年去世。他生前诗名不显,只出版过三本英文诗集、一小本葡文诗集和百来篇散文、评论,其大量作品是在去世后由研究者整理出版的。佩索阿一生著作繁杂,生前默默无闻,逝世后文名渐起,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进入西方评论家的视界。被认为是“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杰出的经典作家”、“最为动人的、最深入人心的作家”。佩索阿喜欢用不同化名创作诗文。这些化名性格、经历迥异——如牧羊人卡埃罗、航海工程师坎坡斯、医生雷斯、助理薄记员索阿雷斯等。《惶然录》是以索阿雷斯为名创作的,写满了对生命的疑虑、惶然和不安。佩索阿的众多化名不是简单的笔名,而是被赋予了不同的生命形态。有的感情外溢,写自由诗;有的狂放不羁,喜欢冒险;有的奉行享乐主义,自幼受古典文学的熏陶。佩索阿创造出的这些不同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哪个是真正的费尔南多·佩索阿?
“我的一生是一场停在纸面上的战争,注定是要失败的”。佩索阿在《受教的斯多葛信徒》中这样写道。这句话我每读一遍都能多少体会到佩索阿对于创作的苦心。一个作家用不同的化名写不同风格和意旨的文章,他一段时间是这个人,另一段时间变成另一个人,在生命的不同阶段感受不同性质的人生。
佩索阿是位诗人,可他喜欢写散文,喜欢用日记体的、即兴的方式记录对文学和人生的感想,记录稍纵即逝的事物和对这个世界的悲悯情怀。随意和散漫一点也没有影响他的追求,韩少功在《惶然录》译序中说佩索阿是“一个人担当了全人类的精神责任,在悖逆的不同人文视角里,始终如一地贯彻着他独立的勇敢、究诘的智慧以及对人世万物深深关切的博大情怀”。
我作为普通读者能够阅读并喜欢佩索阿的作品,是因为他通过文字让我发现了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和一个人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来感知世界的惊讶。他无疑是个敏感的智慧者、一个精神领域的导游和解说员。他终身独居,不是因为得不到爱情,而是经过痛苦的思考和选择:“我仍然记得——记得很清楚,差不多能嗅到那个春日的空气中所弥漫的馨香——那个下午,我经过再三斟酌之后,决心将爱情这一无法解决的难题弃绝。”他把一生给了一项不可能完成、又不得不完成的事业。他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他的“失败”是另一种形式的清醒:“心智的尊严体现在它敢于承认其自身的局限,承认自身之外尚有现实存在。必须承认——不管我们沮丧与否——自然界的法则并不屈从于我们的意志;世界独立存在,它并不随我们的意志而转移;我们自感悲伤,这无关乎星球的道德,跟此刻从我们窗前走过的行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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