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巅峰之上的佩索阿
专栏与书评
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这个伟大的葡萄牙诗人的名字其实让我有些尴尬——对他的了解,太少了。他一生创造了七十二个异名、半异名,留下了两三万份文献,但译成中文出版的此前只有那本《惶然录》(亦译《不安之书》)和两三本诗选,而且都转译自英译本。佩索阿的盛名与中文世界对其作品极少的译介形成巨大反差,导致“佩索阿”像一大团迷雾。这次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译自葡萄牙语的《阿尔伯特·卡埃罗》,相当于在迷雾的顶端打开了一个洞,并透射进来一道强光,让我们开始重新去认识“佩索阿现象”。
此前,半异名贝尔纳多·索阿雷斯的《惶然录》让人以为,“佩索阿”是个终身默默活在里斯本的某条僻静街道里、把写作当作唯一乐趣和自己存在理由的小职员,并让人想当然地把卡夫卡式的不安顺便移植到他的脸上,然后配以生前无闻、死后著名的那种传奇模式。但是,看过《阿尔伯特·卡埃罗》,这一充满错觉的“佩索阿视界”就会随之瓦解。就像在幽深的谷地里忽然发现前面高耸云天的山峰,阿尔伯特·卡埃罗的诗以其独特的高朗明澈风格和强大的统摄力,给人以豁然放眼的阔大宁静之感。这本诗集似乎在提示我们,尽管异名众多,但佩索阿并不是一个超级分裂的诗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觉的整体诗人。他创造如此之多的异名并非为了将真我裂解并隐藏,而是为了以种种个体重构一个异教的世界——它有幽谷,也有山峰,还有不同海拔地带的气候和质朴的风物,他们与这一切同质同在。
如果说写《惶然录》的索阿雷斯处于深谷,那么阿尔伯特·卡埃罗就是在巅峰之上,而里卡多·雷耶斯可能处在阴晴冷暖变幻复杂的地带,被称为“内心装着希腊诗人的瓦尔特·惠特曼”的阿尔瓦罗·德·冈波斯则可能海拔更高一些作为“佩索阿本名”(其实也相当于异名)则行踪不定地游荡山林间,而创造了全部异名的“佩索阿本我”,则像最初的创世者那样无形地存在于异名复合的世界里,俯视着他们和他们的命运。半异名索阿雷斯在《惶然录》里说得很清楚:“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是若干人,是很多人,是丰富的自我,比我们自己每个人的无限增殖更为丰富。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无视周围一切的人,也可以因周围的一切或悲或喜,从而有别于自己。我们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殖民地,有很多不同类型的人,各别相异的思想和感觉全都共处其中。”
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国内对佩索阿的诸多想当然的错觉,既源自资料稀少,也源自对于佩索阿思想与创作方式的片面认识,时常游离其外,却又轻易恍然大悟。然而阿尔伯特·卡埃罗的诗显然无法满足人们胡思乱想式的移情或矫情的需要,也不能满足他们对那种莫名其玄的异域“现代”语境的需要,更不能满足他们对于像泡沫般浮动在晦涩深渊之上的“语感”的需要。卡埃罗的诗朴素自然、平实明白,像石头、树木和花朵一样存在。它们至少揭示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诗,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姿态,而是独立生命个体存在状态的纯粹映射。或许也正因如此,佩索阿才让“阿尔伯特·卡埃罗”成为所有异名、半异名的精神导师。
如果说永恒并不是个时间概念,而是一种生命存在的强度与精神的高度,那么阿尔伯特·卡埃罗像流星一样滑过巅峰之上的天空(他二十六岁就死了,作为佩索阿的异名他也只活了一年多)就是命定的存在方式。正像异名里卡多·雷耶斯所指出的那样:“他是伟大的解放者,歌唱着为我们恢复了辉煌的虚无,那是我们的所是。他把我们从生命与死亡中解脱,让我们存身于简单的事物,存续中它们不了解生,亦不了解死。他把我们从希望与绝望中释放,使我们不因没有理由而无法安慰,也不因没有缘由而感到悲伤。这一切不会去思考,只是与他共存于宇宙的客观真实中。”唯其短暂,所以永恒。而另一个异名安东尼奥·莫拉则在《阿尔伯特·卡埃罗》的第47首诗打印稿的背后简明地注释:“卡埃罗是新异教的圣方济各。”这首诗,尤其是后三段就非常直观地展现了卡埃罗的主要思想:
我看到没有自然,
自然并不存在,
有山峦、山谷和平原,
有树木、花朵和青草,
有河流和石头,
但这一切并不属于一个全部,
真实的真正的整体
是我们观念的疾病。
自然是部分,而不是整体。
这也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神秘。
没有思考,也没有迟疑,
我猜想这才是真实:
所有人都在找而又遍寻不到,
而独有我,因为不去寻找,而最终找到。
现代人最为致命的错觉或幻觉,或许就是过于自负地以为借助理性和知识就能拥有对世界的整体认识。实际上恰恰却因此而逐渐丧失了对事物的最基本的观察、感受和认识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在多首诗中,卡埃罗都在强调对于事物的朴素观看。他以无比强烈的方式反对“思考”,“思考这一切是紧闭双目。”“除非我病了,我才去思考。”他嘲讽“思想”,甚至强调“不思考任何事之中,有着很多形而上学。”他要让人从对思想的沉湎中惊醒,清空头脑中的那些毫无益处的知识和概念,止于观看。对于他来说,“看”就是表达。因为“事物唯一的内在意义,/在于根本没有任何内在意义。”
在1914年否定事物的内在意义,意味着什么?他要否定、颠覆整个基督教源流的思想传统。所以他才如此的犀利:“我不相信上帝,因为我从未见过他。/如果他希望我相信,/毫无疑问,他会和我说话,/走进我的房门,/对我说:我在这里。”比这更骇人听闻但同时也最为动人的,是在第8首诗里,卡埃罗让基督耶稣变身为一个任性淘气而又爱说上帝坏话(“天堂的一切如教堂一般愚蠢”)的“永远的孩童”。“他是人,是自然,/他是神,微笑,嬉戏这个如人也如神的孩子/就是我诗人普通的一日,/因为他与我在一起,而我永远是个诗人新生的孩子与我同住,/他一只手伸向我,/另一只手伸向全部的存在。”这很可能是诗歌史上最奇妙而又迷人的一个同时拥有“神性”和日常本真性的,被从上帝和基督耶稣那里完全解放出来的孩子形象,只有阿尔伯特·卡埃罗这样的诗人有本事把这一切写得如此之美妙、纯净,他要让“上帝的人”回归“自然的人”。
早逝的精神导师阿尔伯特·卡埃罗的意义在于揭示真实生命如何存在。他是整个异名、半异名世界的精神至高点。在很大程度上,他就是异教世界的基督耶稣,但他不是上帝或任何神明的代言人,也不是以自我牺牲换取无上权威地位的宗教象征,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清算者和拯救者,他让思想的世界归零,他是创造的全新起点,他让人们看到通往自在无忧的真实之境的无限可能和纷繁道路。而这也正是佩索阿创造阿尔伯特·卡埃罗的目的。正因为有了卡埃罗的短暂存在,那些异名半异名们才能更加自由、自在。
索阿雷斯在《惶然录》里写道:“我创造了自己各种不同的性格。我持续地创造它们。每一个梦想,一旦形成就立即被另一个来代替我做梦的人来体现。为了创造,我毁灭了自己。我将内心生活外化得这样多,以至在内心中,现在我也只能外化地存在。我是生活的舞台,有各种样的演员登台而过,演出不同的剧目。”在“佩索阿舞台”上的所有“演员”中,阿尔伯特·卡埃罗出场时间最短,却影响深远。他如闪电般的存在照亮了整个“舞台”,同时也揭示了,“佩索阿世界”尽管异名纷呈仿佛一个整体,却又根本上解构了世界的整体性,这在很大程度上使得佩索阿成为世界文学史上至关重要且绝无仅有的现象。而商务印书馆把译介《阿尔伯特·卡埃罗》作为大规模引进佩索阿系列作品的发端,无疑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不管这个巨大工程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才能完成,都是值得始终期待的。
(原载《外滩画报》)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