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根稻草压弯了你

个人日记

 

还记得一年前的夏天,最小的叔叔组织了一次家庭聚餐时,四婶卧病在床。她身体虚弱,不多讲话,看见每个亲人问候她,消瘦的脸上都回应一抹微微的笑意,像落山时的夕阳,光晕暖暖的。

一直侍候她的人是大嫂。从四婶的铺盖,穿的单衣单裤,每一餐饮食,大嫂都照顾得周全,人人皆夸大嫂是好媳妇。四婶自是满意的。之前四婶就是这样照顾爷爷奶奶的。

那时候爷爷奶奶和四叔四婶还住着东西房,各自有出入的大门,但院落是连通的。奶奶手脚勤快,自己做着吃。但她是旧时代过来的女人,包着小脚,走路只能小步地挪移。偏偏柴禾堆在距灶房几十米外的大门外。她抱一抱柴禾从院外走回堂屋要用上半天。放了学的我,有时候看到奶奶小巧的身影在长长的院落里吃力移动的时候,就会飞奔过去接过奶奶手里的柴禾筐。几步小跑就完成了柴禾的迁徙。我经常吃奶奶包的香喷喷的菜饼子。但我帮奶奶干活跟“吃人的嘴短”无关。

大多时候,这些活计是四婶帮忙干的。逢下雨连天,她会提前把奶奶用的柴禾都准备好,齐整地码在灶房的过洞里。大门外的柴禾堆会及时地用苫布盖上,保证柴禾不被雨淋湿。其实,四婶在奶奶面前是不讨喜的。吃大锅饭的时候,四婶欺负过性格柔弱的母亲,奶奶看不过,极力护着母亲,呵斥四婶。这些,不能不在心思敏感的女人们心中留下芥蒂。而且,分家另过以后,四婶与爷爷奶奶都是各过各的日子,四婶完全可以与奶奶井水不犯河水地过着,一切熟视无睹。但四婶似乎把以前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她一边帮着爱干净的奶奶打扫院子,清洗瓶瓶罐罐,一边跟奶奶说笑打趣。完全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奶奶过世后,父亲哥几个商量决定,由四叔四婶来照顾爷爷的晚年生活。

爷爷吃的饭我看到过。同是一张饭桌,一盘排骨和青菜炒肉都放在叔叔婶子这一边,爷爷面前摆着一瓷碗肉汤,一碟鸡蛋糕,一白碗稀粥,他吃得津津有味。对别的荤菜,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有时候汤里也飘着青菜叶,粥也换成各种米去做。花样不尽相同。我亲眼看到过四婶做饭。一个大锅帘子上放着好多碗碟。指给我看,“这是给你爷爷吃的,这是给我们吃的。”“怎么不一样?这多费事,四婶?”我睁大了好奇的眼睛。“习惯了。你爷爷牙口不好,不能吃硬的,他嚼不动。”四婶蹲下身往灶膛添柴禾,手脚不停地忙碌着。

爷爷穿的衣服跟奶奶在世时一样,也是一尘不染。爷爷只穿青布褂子,青布裤子。衣裤不多,但换洗得勤。走出家门,在梨树下的青石上乘凉时,别人看到的必是一个干净,衣裤整洁的农村老头。而且膝上常放一条白毛巾,用来擦拭眼睛的,也是白得晃悠人的眼。

家门前就是大坝。一年里只有冬天坝里干涸,其它三个季节水流不断。四婶的身影便频繁的往来于院里与坝上。四婶爱说笑,在坝里浣洗的婆娘打趣她,“老黄,这河水都让你洗脏了。”四婶端起一盆洗干净的衣服起身,“等我把脏了的河水也洗洗。”坝下便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声。

大嫂进了家门后,侍候爷爷的大小事情便交给了大嫂。四婶有大把的时间侍弄她的菜园。母亲说,你四婶的菜园子是她的金罐子,一棵草也能变出钱。母亲因为与四婶的恩怨几十年没有化解,她是带着鄙夷的神情说的。但我知道,母亲与钱没愁,给她一片院子,她也能将每一棵草都变成钱。

四婶的菜园子种的五花八门。垄上的菜苗留着自己吃,垄沟里齐刷刷长出来的全部卖掉;北院墙下的一畦韭菜从早春刚冒头就开始割,开始卖,一直卖到下了霜露;至于茄子,辣椒,豆角,黄瓜,香菜,自己家吃不完的,摘了下来,齐整的码到盆里,或是扎成一束,都是新鲜的,很快就会卖掉。四婶还种小柿子,拳眼大小,黄澄澄的,挂满了柿子架。自己家很少吃,是为了卖才种。至于房前屋后的瓜果梨枣,只要成熟了,四婶的身影便不停穿梭在树下。自然,她的三轮车往来于家与街口更频繁了。

母亲说,四婶是守财奴。如果允许她卖房子,她会卖的片甲不留。我说母亲,你也贪财。山上夏天钻出的蘑菇,你巴不得都是你的;河岸边人家扔掉的破烂,你也巴不得都据为己有。母亲不爱听,训导我,你懂什么?过日子就得这样。要都像你们,爱吃就吃,不爱吃就扔掉,再来一场挨饿,你们都得饿死。

或许母亲说的话早晚有一天会得到验证,但一代人改变不了一代人,哪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且活得顺理成章。

四婶是在一场热闹的家事中忽然就像一颗衰败的稻草慢慢倒下的。那天,来了很多人,要招待几十桌酒席。四婶从厦子里往外搬运食材。土豆、红薯、南瓜、豆角、猪肉、大米,好多好多,都是自家平日贮藏,不用花钱买的。中午吃饭,她不吃,说没胃口。嫂子逼迫她吃了一点,她全吐了。酒席过后的第二天,带四婶去了县城医院检查,亲人都骗她是胃病。住了一个月医院,胃切除了,换了人工胃。

四婶的气色一天差似一天。但还能骑三轮车,还是会把院子里的菜拿到街口去卖。有时候我下班经过那里,四婶看见,会热情地招呼我,顺手拿一把青菜塞进我车筐里。我推脱不过,回头看着四婶矮小瘦弱的身影混迹在叫卖的人群里,眼睛里总是会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冬日里,四婶也闲不住,批发鸡蛋蹲在寒风中的街口叫卖。家人多次劝阻,四婶表面答应,却管不住自己的腿脚。似乎不去卖点什么,她的生活就彻底失了颜色。

母亲在四婶病重后去看望她。母亲不提恩怨,不提纠缠了她几十年的那些疙瘩往事。她嘱咐四婶好好养病,给嫂子偏方,让嫂子照着偏方,熬水给四婶喝。母亲跟我们说,其实你四婶命挺苦。你四叔脾气暴,待她不好。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几句话说恼了,推了饭桌子。你四婶一声不吭得蹲下身收拾满地的碎碗片。

我说母亲,早些年你没跟我们说过这些事。我们一直觉得四婶生活得挺幸福。原来,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幸福都是表象。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四婶的心里装着多少苦楚,她不说,我们也永远无法知晓。

有一次,我去看望四婶。四婶正揭锅盖,白色的蒸汽飘过后,满满一锅菜饼子色泽诱人。沿着锅边贴着一圈地瓜、土豆。四婶招呼我吃,那边手脚麻利地装袋子,说是给小城的堂姐带着。堂姐一天到晚忙碌店铺的生意,没时间办置吃的。又拿出一盘熟肉,倒了一半给堂姐,说另一半自己留着吃。还能吃肉,还有食欲,真好!我替四婶高兴着。

两年后,四婶再次被推上手术台。医生把刀口切开,又缝合。无奈地摇着头。

那个夏天,四婶是干干净净走的。她的身体最后瘦得像一片鸿毛,似乎轻轻一吹,就会飘走。但神态及其安详,睡着的样子看上去像在做一个美好的梦。一定是一个关于幸福的梦。四叔指挥了整个仪式。原本,这些事该是别人来做的。但四叔一定要亲自做。他说四婶生前要求了,要听一场戏,要有人哭三关。她爱热闹,她要带着满足离去。本来眼睛已经干涩了,可是看着四叔认认真真地替四婶做每一个道场,圆着四婶的每一个心愿,眼睛又模糊一片。母亲说,晚年的四叔待四婶很好,不打不闹,脾气蔫了,像老夫老妻的样子了。

出殡那天,按风俗,四叔止步于街上的小桥边,看着吹吹打打的人群陪着四婶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远处的山林里。他像跟木桩子,呆呆地矗立着,眼神注视着山林的方向,一言不发。

河水在坝下缓缓地流着,哗啦哗啦的调子,像昨天的,又不完全像。浣洗的女人又开始谈笑,又加入一些新面孔,生活的话题总也说不完。靠近四婶家坝边的那块洗衣石经常是空着的,嫂子偶尔端着盆来洗几件衣服,又匆忙离去。

院里院外再也看不到四婶的影子。但我却一直相信,哪怕是在天国,爱说爱笑,勤劳质朴的四婶也会一直快乐地活着,没有哪一根生活的稻草能将她坚强的脊骨压弯。

 

 

文章评论

叶绿

真是及时雨啊,伞姐姐

叶绿

人啊,就是这样,保护好自己就多活几年。

田///野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历史故事,岁月蹉跎,矛盾随风去了。

天蓝蓝

朴实的生活,至深至真的情感!

沉寂

确实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都有压弯自己的最后那根稻草。

牧羊人

[em]e179[/em] 感人的文字,孝道的传承,

FA

等我把脏了的河水也洗洗。!!!!! 像昨天的,又不完全像。!!!!!

FA

谢谢您:小花伞

醉清风

挺感人,也很深情,如果最后一句写风雨飘摇的岁月可以压弯她的腰,却压不弯她永远的脊梁,她成了回忆中我们眼眸里永远的精神丰碑,嘿嘿,是不是更有趣,煽情同时写出她的骨气

淡雅风情

喜欢这个善良朴素,孝敬勤劳的四婶!

平凡

我看完了一直在想能压弯脊骨的生活的稻草是指什么呢?文中四婶忽然就像一颗衰败的稻草慢慢倒下,细嚼忽然与慢慢,细嚼此稻草和彼稻草有关联吗,我愚钝,纳闷……

荷上露

尊老勤劳,是四婶平凡一生的亮点,让人尊敬,给人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