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寒梅

    走进一间大厅，里面乱纷纷的。乱纷纷好多人，乱纷纷好多声音，乱纷纷好多宣纸和字画，乱纷纷好多人在写字画画。在大厅一侧，一个巨大的台子旁边，几个人在议论纷纷。一个年长者说：“名气大了，怎么画都是好画。启功一大意把画画到框外去了，怎么办？好办！那就把画框再接长一点。你们看，地上这个就是……”

    随着长者的指向，我看到那个大台子旁边的地面上，放着一个六七十公分宽、二米五左右长的木框。像是专门制作的画框，又好像是故宫或者大雄宝殿上的带格子的门板。木框按长度均匀地分成五格。每个格子里都有一副水墨画。最上面一幅画的水仙花，白花绿叶惹人喜爱。其余几个格子里面分别是竹石兰草。最后一格画的是玫瑰。长者说：“这个木框原来只有四格。启功画兰草时一下子把画笔伸到第四格外面去了。于是，又加出了第五格。格子加出来之后，启功问：‘这第五个画什么呢？’当时就有人回答说再画一朵花吧。于是启功就画了一幅玫瑰。”果然，在第五格内，的确有一朵鲜艳的红玫瑰。那个鲜艳啊，就跟雨水刚刚洗过似的。

    听了长者的解说，又看到美妙的图画，我便蠢蠢欲动，有了动笔的念头。回到一处不曾见过的房子里，找来几张红纸叠出格子，在墙壁上黏牢，然后挥笔书写。写的时候是从上到下。每张纸写两行，内容是对联。每一行写到最后一个字时，我就模仿启功作画的意思，有意无意地把最后一笔一下子伸到第四格外面去。自我感觉这样写很惬意，很潇洒。旁边的人也拍手说好。可是当我回头看字，才发现不成样子，像是木材棍子乱戳出来的。我觉得不对劲。看看手里拿着的，却不是毛笔，而是一个小小的铅笔头。这下我明白了！铅笔头当毛笔写，怎么能写得好呢！难怪会写出那样的蹩脚的字来。再看看第四格之外，没有续纸，也没有加框，模仿启功作画的意思伸到第四个之外的笔画，全都画在白白的粉墙上面。这让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不管旁人怎么说，我还是扔下铅笔头，怏怏而去。

    走在乱纷纷的街道上，我低头反思。为什么认真模仿启功的运笔却写不出好字呢？困惑之际，蓦然看到路边花圃里盛开的玫瑰，顿时恍然若悟。心里说：我明白了！启功把画笔伸到第四格外面，有人会给他加上第五格。启功把画笔伸到第五格外面，会有人给他加上第六格。因为启功的画太值钱了。所以，启功的画笔伸到画框外面越多，画的画就越多，赚的钱就越多。所以人们会不厌其烦的给他续格加框。我乃青衿草民，白发学生，名家巨擘那样的挥洒我怎么可以随意效法呢？不但如此，就是名家的话也不可全听全信全部照做。例如，启功不同意赵孟頫“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构亦须用工”的观点，对学生说，要以结构为上。这就有点曲解故人之意，而且误导学生了。因为，对初学写字的人而言，结构很重要。而对深造书法的人来说，用笔无疑是最要紧的。如果你对启功的话全听全信全照做，那恐怕永远写不出好字来。

    今人的话有时候有失偏颇，古人也不能例外。苏轼说“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乍听起来没错，可是对于初学写字的孩子们来说，如果你不按一定的规矩教他执笔，他怎么可能写出有规矩的字来？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学谁的字，就学谁的执笔方法。例如，学柳体，执笔就要紧。学颜体，执笔就要宽（松）。学魏碑，就要斜执笔。学苏轼，就要偃卧执笔……不能千篇一律。而等到学有所成、打算写出自家面貌的时候，就比较适用苏轼的“把笔无定法”了。

    想到这里，如见日出，豁然梦醒。醒来时心中明净，精神爽朗，必欲临池而后快。执笔之际，觉得这梦做得好，做得及时，可以使我得免“人生浪自苦”（欧阳修诗句，下同）。之所以得免，还是基于对事理的较真，基于对言论说教的认真深入的思考和深究。如果不是这样，恐怕还不知要被一些名言古训糊弄多久，说不定到死都不能“从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