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寒梅

 跟家乡的故人一起吃饭，最难得而惬意的，是可以一起回忆大家共同经历过的往事。在回忆中，参与者可以从各人自己的角度，把自己当时的处境、态度、心情、话语，以及自己知道的其他情况和盘托出，而不必有任何顾忌。如果有些当时不肯说出的话，或者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现场爆料，那将会使这种共同回忆更加生动精彩，还可以加深彼此的理解和感情。

 前两天我请客吃饭，就谈起了一段往事。客人是两个亲戚。一个叫我堂兄，一个叫我表叔，都是晚辈，也都是我学生。他们来上海打工，恰巧就住在我家附近。看到我这个年龄还能找到轻松干净的工作，堂弟十分感慨。他端着酒杯说：“没好好上学，真后悔！”

 顺着堂弟的话，表侄提起我们当年的师生关系。特别说到我体罚学生的事情。那时候，他们上初二。我是他们的班主任，教语文、政治。有一次，班长说有几个男生没上晚自习，其中就有眼前的这个堂弟。我找遍整个学校都不见人。快到放学时，他们从校外回来了。没敢进直接教室。就躲在灯影里看动静。他们身后还跟着我的一个好友，姓张，是当地供销社的营业员。年龄跟我相仿佛。为人豪气，喜欢交友。我们经常一起喝酒、有时候也会切磋武术。看到他躲在后面不肯出来，我也就装作看不见。

 借着教室的灯光，我点着名把几个男生叫到跟前。叫他们挨个儿排成队。看到他们一个个衣冠不整，闻闻身上还有酒气。我顿时就来气。二话没说，先把堂弟拽出来照准屁股抬腿就是一脚。接着是二三四五，每人一脚，不偏不向，不多不少。踢过之后还叫他们站好，一顿臭骂之后，又把个头最高的拽出来，准备第二轮进攻。

 这时候，一直躲在后面的小张从黑暗处走了出来，对我说：“老大，是我叫他们帮忙卸一车盐。卸车费吃了饭。你就看我面子放过吧！”

 小张说话的时候，几个学生都低着头。我想小张跟他们一起来，一定是事先承诺了为他们说情。但这个不是朋友面子问题，是学生要不要上学的问题。关系再好我也不能因私废公。不过，考虑到不想让下课的学生们看到眼前这个场景，我还是顺水推舟，表示明天再说。

 第二天上午，我在班上把几个学生逃学赚钱喝酒的事作为反面教材狠狠批了一通。其中有个姓陈的学生，当时没进教室，躲在窗户外面偷看。我发现了，佯装不知。放学之前，我派人叫他，他不来。我去找他，他见了我就跑。他跑我就追。从校内，到校外，从村口，到田野，最后追到他的家里。当着他父亲的面把他揪住按倒在地上。他父亲见了，也不阻拦，只问发生什么事。我把逃学赚钱喝酒的事一说，老人家也生气了。走过去就是一巴掌。老人家练猴拳的，一巴掌下去，够他受的。幸亏老人家手下留情。不然可要比我踢一脚疼多了。这个姓陈的学生，就是我在《是天命，还是人谋》那篇日志里提到的那个父亲。

 事后，校长找到我，说有人反映说我体罚学生。我没有否认。校长也没有追究。他也知道，我罚的那几个学生都是跟我沾亲带故的，也是最令学校和老师头疼的，是出了名的捣蛋鬼。初二的男生，个子都不小，邪门歪道的坏点子也有。迟到、早退、不上课不说，还往往给老师出难题，作弄老师。个别女老师已经哭过不止一次，男老师也有不愿意来上课的。那时候，我刚刚从别的学校调过来不久，是一个只有一年半教龄和一年路线教育工作经验的25岁青年。校长把这个班级交给我，多少有点甩包袱给我的意思，也有可能是要我以毒攻毒。毕竟我也够坏的。

 坏是坏，对正经事我还是比较正经的。接手之后，我在三方面下了功夫，一是抓纪律，保证教学秩序。二是抓教学，培养学习兴趣。三是抓思想，鼓励学生自强不息。两个月下来，班级秩序好了很多，不但老师和校长夸奖，其他班级的学生也羡慕。每天自习课，都会有很多其他班级的学生趴在我们教室的窗台上看。班级里的这些进步，可能成为校长对我特别宽大处理的理由。

 然而，最捣蛋的那几个男生始终没能在学业上有长足进步。就如我的堂弟和表侄一样，五十多岁了，还只能靠体力赚钱谋生。看看他们劳苦风霜的样子，我是既心疼，又惋惜。堂弟懊悔的自白，发自内心，却来得太迟。36年后的觉悟，还有用吗？就算是说给后人听，也未必会启发注意。三十年后知好歹的例子，自古以来就太多太多了。

 为了堂弟的觉悟和往事，我给他满满地斟了一杯白酒。我因为过敏的原因，早就说好不喝酒了，可这一天还是喝了一瓶啤酒。请客人吃饭，不能无酒。让客人喝酒，不能不陪一下。于是就违约一次。违约的时候，自然已经想好了接受处罚——这也算是为客人两肋插刀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