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寒梅

 地铁四号线是环线，环绕市区，转着圈儿跑，周而复始。从它建成到现在，不知绕过多少圈儿了。几年前我就坐它上下班。每次都是坐几站就下车，绕城转圈还从来没有试过，也从来没有想过。

  4月18日下午，公干结束，离朋友约见的时间还早。闲着没事，也不想逛街，就在路边人行道上晃悠。不知不觉就到了四号线浦东大道车站。看看马路上车来车往，噪声不断，想想地铁站里面应该清净。于是就顺着楼梯，下到站台上。

 时值下午3点，站台上候车的乘客稀少，有点冷清。我刚想找个地方坐坐，碰巧一辆列车进站。车门一开，里面空荡荡的，好多空座。我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反正是坐，何不到车上坐坐，去转上一圈？于是，我在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一个箭步，抢在列车关门的过程中，从门缝里挤进了车厢。

 车厢里面很干净，也很安静。除了列车行驶发出的呼啸和报站的广播之外，就只有车门关闭时发出的碰撞声。没有人说话，电视机也不响。如果你愿意把一切声音都不当回事的话，那就没有什么能够干扰你享受清净了。

 我从容地找了一个背后和右侧都有倚靠的座位坐下。简单的目视一下环境之后，便慵懒无聊地倚靠在椅背上，让自己觉得舒服、安稳。

 列车在行进，走走停停，开门关门。广播一遍又一遍地报站。乘客上上下下，来来去去……一切都在运动着、忙碌着，唯有车厢角落的我，无所事事地凝视着车厢顶部的另一个角落。

 那是车厢顶与车厢壁的结合点，没有鲜花，没有乌云，只有一种灰白的颜色，和一种紧密的结合。凝视那个结合，我就看不到其他了。车到了什么站，上车下车的都是什么人，我都没看见，也都看不见。我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不但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列车的呼啸、报站和关门声，都没有了。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混沌的空间，没有运动，没有声响，也没有我。没有我的身体，也没有我的影子，只有一双眼睛在看。那眼睛，好像是我的，又好像不是。我只是觉得它在看。在看混沌空间的深处，而且越看越深，越看越幽暗。那幽暗的深处，仿佛有无数星星向我飞来。须臾之间，我已经穿梭在流星雨中。密集的流星迎面飞来，风驰电掣也不足以形容它们的极速。然而，我却没有丝毫危险。每一次，当飞来的流星即将与我相撞的那一刻，它总会稍稍偏移方向，乖乖地从我旁边划过，让我一直安然飘忽在那幽暗深邃的混沌空间。

 我不明白，那些流星为什么会偏移方向让着我。难道有谁暗中给我保护？暴雨中站立的人，如果没有遮雨的东西，哪一个能不浑身湿透？那么密集的流星雨，怎么就没有一颗刮着我？

 又有人下车了。下车的人走出车厢，我想，他要去的，必然是他的目的地。似乎每个人都有目的地。人们从某个地方来，到某个地方去，都有事先的计划。为了实现预定的计划，人们会做出种种准备，实施种种作为。简单一点的例子，比如从单位坐车回家，就要坚持回家的路线和方向，就要赶时间，要等车。车上人多，会感觉拥挤。拥挤严重，会觉得难受，不舒服，烦。碰到脾气不好的，会争执。争执起来，会生气……这么一个过程，辛苦和烦恼都有了。为什么会有辛苦和烦恼？就是因为想回家，有回家的欲望，有想要达到回家的目的。如果某一天你不回家，那就不会有一路上的辛苦和烦恼了。

 简单的事情是这样，复杂的事情就会有更多的辛苦和烦恼。比如你想晋升职务，那么你就要坚持努力，好好表现，要知道谁会嫉妒你，谁会排挤你，谁会压制你。当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要殚精竭虑的寻找应对方法。你要绞尽脑汁对付所有嫉妒、排挤和压制，力争赢得好评和支持。如果成功晋升，你要面临新的挑战，承受更多的压力，应对更多更复杂的勾心斗角。你会为了达到今生的目的而玩心眼、使手段、耍花招。如果晋升失败，你会沮丧、会气恼、会不服，会抱怨，会生出种种心中的不快。殊不知，那种种不快都是冲着你的今生欲望而来的。如果你不想升官发财，那你尽可我行我素，不必在乎别人的评价。

 我忽然明白了。我之所以能够在流星雨中安然无恙，而是因为我本无我。你看，那流星雨中的我，只是一双眼睛，一个凝视，一个没有身体，也没有影子的存在。就像一个气团，漫天漂浮。没有坚持要去的地方，没有一定想要的东西，没有目的地，没有希求和欲望。轻轻袅袅，飘飘荡荡。当流星飞来的时候，未及碰撞，就已经被流星飞行时产生的风力和锐势吹到一边去了，所以永远都不会撞上。只是，在即将碰撞时偏移方向的，不是流星，而是那个轻盈的我。而我的轻盈，是因为没有身体的累赘，没有影子的牵绊，没有目的的制约，没有希求和欲望的驱使。

 于是，我安然而坐，木然而视，任凭列车是走是停，也不管别人是来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