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寒梅

 

    腊月初八，应邀去小丁家里赏花喝酒。名花生在雅园内，再经过小丁的丹心妙手，自然大可观赏。其中梅花、兰草，跟小丁一样富有君子之风。尤其是安徽产的野生兰花，弥足珍贵。安徽这个地方，奇石、兰花、茗茶，徽菜、徽派建筑、宣纸、歙砚、徽墨，等等，都很有名。唯独不名的，就是我了。

    我虽不名，却颇有眼福、口福。先赏名花，再喝名酒，再吃名肴。这名肴是河北驴肉。是保定市的一个网友快递送给小丁的。先后两次，第一次12小包，第二次4大包，全免费，也没有任何报酬，令我钦佩。这样的网友在小丁这里不止一个。去年就听小丁说过有个福建网友多次送他普洱茶。网友能够如此慷慨盛情，诚然可敬。而小丁若也确实不是泛泛之辈，否则怕也不会有人愿意慷慨来往了。

    河北驴肉、山东驴肉虽是名吃，我却从来不吃。我对驴子一向心有纠结。最初，我是在磨坊里见到驴子的。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有一次到叔叔家里，看到磨房里有一头毛驴在拉磨。我觉得好奇，便拿了一根细棍子去赶驴。婶婶见了，连忙制止我。说毛驴会尥蹶子踢人，不能跟在驴子后面走。我听了这话，便丢掉树枝，从后面跑到前面，想牵着毛驴叫它走快点。却不料那毛驴很倔，我越是使劲牵它越是不肯走，真叫我万般无奈。

    第二次是在田间地头上。那时我十三、四岁。有一次跟着同伴学骑驴。一个同伴说：“骑驴不骑腰”，我信以为真。便按照同伴的指点跨坐在毛驴屁股上。刚刚坐定，那毛驴忽然就蹿起来尥了一个蹶子，把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四脚朝天。我不明白那头毛驴为什么专门尥我的蹶子，而同伴们却是个个跳脚大笑。

    第三次是在我工作的山乡粮站院子里。那天午后，我看到有一头毛驴在仓库门旁排污，很生气，就想罚它一下。我走到驴子身边，抄起驴腿，用肩一顶，那毛驴应声倒地，一点抵御都没有。也许是因为扳倒毛驴太过轻松，或者是因为被扳倒的毛驴毫无表情，总之，当我看着它挣扎爬起，我非但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反而感到不安起来。我开始责备自己了。我后悔不该对它施加处罚。它没错，一点错都没有。毫无疑问，不是它自己来到这里的，也不是它要被拴在这里。要说他不该随地大小便，那也不是它的错。吃喝拉撒人之常情，何况驴子！就算是个错，那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圣人还犯错呢，何况驴子！要罚的话，应该罚那根绳子，或者罚那个把它拴在这里的人。如果不是有人用绳子拴着，它说不定早就跑到山坡上看风景去了。

    处罚毛驴是我17岁的事。当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扳倒毛驴之后竟然那样怜悯毛驴。尽管如此，我对毛驴的印象，还是莫名其妙的越来越好起来。我甚至越来越觉得我们身边的毛驴俨然就是一个独善其身的修行贤者。它们表情简单，总是低头不语，却从不掩饰倔强脾气。它们貌不惊人，没有千里马的高傲，但也没有期遇伯乐的焦灼，不会为人不知己而苦恼和牢骚。它们不辞劳苦，就算累死也不抱怨。从他们的行为修养来看，大概算得上是无嗔、无怒、无欲无求的了。这么有修养的驴子，怎么忍心食其肉？

    再说，驴子不比猪、牛。猪、牛被豢养，原本就是给人类提供肉食的。而驴子——依我所见，则原本是用来给人类提供劳动力资源的。吃猪肉、牛肉是吃不劳而获饱食终生之辈，是食得其所。吃驴肉则吃的是劳动力，吃的是靠劳作而且不得善终者，这怕是要想到是否伤天害理了。所以，盘中的驴肉虽然色香诱人，我仍然迟迟未啃动箸。我虽然表面上谈笑风生，但我的心里，还是没能放下对驴子的纠结。

    屋外的风越刮越大。风威助酒兴，我们的酒也是越喝越多。小丁见我不吃驴肉，便一劝再劝。我既不想吃，又说不出内心的纠结，便主动喝酒以示忙碌，试图岔开吃驴肉的话题。不料三杯酒下肚，便觉得眼眊耳热，意气横生。此前对驴子的纠结，全部释然。眼前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场面。转眼间，杯中酒尽，盘中肴罄，开宴时大盘的驴肉，尽数收入腹中。只是直到最后我仍然不知道这保定的驴子是不是像养猪一样豢养出来专门供人食用的。

    九点过后，我辞别小丁乘车回家，在车上打了瞌睡。睡梦中，我看见张果骑着毛驴姗姗走来。当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分明看到那毛驴瞪了我一眼。这让我大吃一惊，心中忐忑。望着毛驴的背影，我凭空借问：“难道现代的毛驴也不再无嗔、无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