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哥

文/独照

小时候上学，妈妈把我和姐姐送出院子，两个孩子揣着兜里的零花钱蹦蹦跳跳就去找学校的小伙伴儿。偶尔回头，发现妈妈还站在原处，我顿一顿，妈妈挥挥手，让我们赶紧走，不要上学迟到了。两个小姑娘继续向前，商量着中午要买点什么好吃的，忘了身后妈妈一直在注视着我们，直到拐个弯，我们的背影彻底不见。

长大一些，到更远的地方上学。每次爸妈来送，我总是不好意思在人前显露我的不舍和内心的脆弱。车还没发动，就会不耐烦地催促着他们赶紧离开。而我，从来不会允许自己脸上有水滴一样的东西滚落。只会在无意中，似乎看到爸妈久久不愿离去。

……

结婚后我才真正知道，我和我的父母，这一世的缘分就是我不断回头望着两个逐渐变老的身影，随着汽车发动的声音渐行渐远。我使劲挥手作别，脸上笑得像一朵花儿，背转身，眼泪却禁不住啪啪落下。坐在车里，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你熟悉的这座小城，而我知道，妈妈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跑着追来：“丫头，是不是忘了给你这月的生活费？”回想起这么多年，我的每一次离开，妈妈是不是都在背着我偷偷掉眼泪？

当大街小巷都在唱着，时间都去哪儿了？大萌子在电视里望着爸爸深情演唱，爸爸难为情得不知所措，台下坐着的妈妈，满脸都是幸福和骄傲…公公婆婆正在陪小外甥女玩纸牌，老公和大姑子在讨论《魔戒》里精灵族的分支…我怔怔地想，我爸我妈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他们想起远在万里之外的女儿，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心里一阵阵的疼？

那是大年初二，中国传统的回娘家的日子。我在婆婆家，尽一个儿媳妇的孝道，为家人端茶倒水、把酒言欢…我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随时就能回家吃妈妈烧的菜。婚姻对女人的要求远比对男人苛刻，男人扬起脸可以理所当然地说，过年，哪有不在家的道理？你让老人作何感想啊？这个家，永远不可能是指你的娘家。老人，也不指代他的岳父岳母。虽然我的夫家很体谅，婆婆也问过几次要不要回娘家过年？我一脸微笑，我们走了，这边也就剩你们两老不是？

去年仅有的两次长假，我都毫不吝惜地用来回老家了，想着趁五月十月时令好，在家养养长期疲惫的身体，又可以随爸妈随处走走转转。两个长假，除去在路上的时间，大概在家一共也就10来天。一年365日，10天就是我所能拿出来陪伴父母的所有时间。

想想心里难受得紧，姐姐常说你有空就多打电话回家吧，这两年感觉老两口老得快了…还记得那会儿刚上班，下班累得半死躺到床上，一句话也不想说，经常忘记在约好的时间给家里打电话。周末跟朋友唱歌吃饭，有时玩儿到半夜，出来才发现手机都快被打爆了。姐姐从各种能找到我的途径发来信息，看到速回家里电话，找不到你妈都急疯了…

谈恋爱那会儿，听见的全是海誓山盟，对家长所说什么两家隔得太远生活习惯相差大一定要想清楚之类的话全抛在脑后，认为婚姻就是两个人喜欢在一起的事儿，跟其他人没关系，现在想来真是好笑。后来每每说起结婚就是女人脑袋一发昏，在心里就把头点得形同捣蒜。有时候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时间回到从前，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会不假思索选择远离家里的一切，为了“他”在远离故土的地方扎根吗？我想我起码是会犹豫的。

常年远离家的孩子，心里总会隐隐对父母有种愧疚。听到电话那头他们身体抱恙，或两人因啥事吵架，挂上电话便会失魂落魄。在他们生病、孤独、不开心的时候，作为被他们当宝贝一样疼爱了20多年的女儿，却连递一杯茶这样的小事也不能为他们做。后来连生病这样的事，爸妈也会刻意隐瞒，怕我在外担心。

每每看到电视里的公益广告，一个老头颤颤巍巍地拿起电话告诉那头的儿子，望着在病床躺着的妻子说：“放心吧你妈好着呢”，心里都久久不是滋味。在外奋斗无论多坚强，提起父母时总是鼻子一酸…因为心里太怕了，怕来不及报答，怕来不及与父母共叙天伦，怕来不及让他们为自己骄傲。

那一年，我第一次带着老公回家，姐姐也要带着姐夫回家一起过春节。爸爸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足足高兴了一个月。一天开着车去老远的地方要买更好的烟花，路上出了车祸。接到姐姐电话的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天都塌了。脑子里闪过爸爸躺在冰天雪地里，疼得晕死过去，姐姐在无助哭泣…而我，远在万里之外，木然地听着那边急救车远远呼啸而来的声音…爸爸伤得很重，连转了三次院，终于保住了性命。而爸爸睁开眼见到我的第一眼，那个坚强的汉子居然是跟我说：“对不起，我车可能开太快了，好好的一个春节毁了…”

我听到了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绞碎的声音。如果不是太盼望一家子团聚，如果不是为她的女儿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归宿而兴奋，如果不是为了给我们买更漂亮的烟花…我的爸爸，还是完好无损、一脸笑容地站在大雪纷飞的街头迎接我们回家的顶天立地的爸爸！爸爸在医院住了两个月，而我却不得已在爸爸第四次手术的前一天，回到了北京。

走的那天，只觉万物齐喑，我在心里一直在对爸爸妈妈和姐姐说对不起…妈妈宽慰我说，没事儿，你该坚强地走你自己的人生…而我知道，这样的无奈和愧疚，在我的心里，永远没法过去。终其一生，我能分出多少时间，来陪伴我的父母？父母又还有多少时间，能默默守候我的幸福？未来我将有我自己的家庭，回家的路，是不是越来越难？

有朋友建议，你可以把父母接过来，跟你一起生活。我笑着说是啊，想着每天下班就能远远闻见妈妈在厨房里为我精心做的菜肴，想着进门就能大叫一声“妈，我饿了”，想着可以陪着爸爸下棋，虽然我的棋艺又臭棋品还不好，想着妈妈埋汰爸爸老了老了越来越轻狂做事像个孩子…也曾几次接他们来小住，每一次都是不出三天，老妈就嚷着要回去！我嘴上假装不高兴，说你们就是不愿多陪我！其实在心里，我比谁都清楚，那一份离家的思念，那一份只能认他乡是故乡的苦楚，他们是不会习惯的。

一辈子都没有长时间离开过生活的小城，从来只会说别人听不懂的方言和彩普，吃不惯北方的面食，受不了北方的干燥…我怎么能忍心让他们为了我，而备尝我正在承受的别离之苦，忍受在一座没有归属感的城市里的孤独？

所以我常常会羡慕，嫁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当听见朋友抱怨老爹老妈隔三差五来“指导”家庭生活的时候，我说我特别希望有一天我的爸妈也这样的时常“骚扰”我。数落我不吃早餐，埋汰我家里收拾得不整齐，教训我不要乱买东西…当年意气风发追逐所谓的梦想的时候，我忘了体会妈妈数次劝我留在小城工作的良苦用心，和她在我婚礼上默默淌下的眼泪。

我努力工作、认真生活，生活也没有亏待我。在北京这座大得让人惧怕的城市，我找到了我的爱人。但却已找不到回家的路。没有爸爸妈妈在的城市，家总是缺点什么。我发现我站在北京最高的山峰，也找不到向南的方向。

歌里唱：到不了的地方，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都叫做家乡…

我告诉自己：这辈子，已经嫁给远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争取让自己的工作、生活能更多一些自由，可以让我抽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回到父母悠然自得、睡着都能笑出声来的地方，陪伴他们慢慢变老。

下辈子，一定要嫁在父母身边！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走远，而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