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只鸡蛋
个人日记
很多人都说我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其实,与其说我耐得住寂寞,不如说我习惯了它,因为我小的时候,它就跟我如影相随。
我清楚地记得我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村庄,夏天的每一个中午村庄都死一般地寂静,大人孩子以及鸡鸭鹅狗猪马牛羊都躺在阴凉处午睡。我却是一个不睡午觉的寂寞无聊的孩子,幽灵一般地从村西走到村东,挨家挨户,逐门逐院,如入无人之境。我看到炕上地上横七竖八地睡着的人们,心里想:这些人怎么这么爱睡觉呢,这样的大好时光睡过去了多可惜。而且那一群一群苍蝇一拨一拨飞来落在这些人身上到处爬行,眼皮上、嘴唇上、耳朵上,都是它们的乐园。睡梦中的孩子一伸胳膊,大人一蹬腿它们又一拨一拨飞走,但很快又前赴后继地扑来。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姥姥讲她年轻的时候经历过的那场瘟疫。她说她邻村的整个村庄尸横遍野,有没死的也正在奄奄一息,据说有一个不怕死的传奇人物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他手拎一个长长的辣椒串,肩扛一捆粗粗的大蒜辫,到处游走,看到有口气的,他就用他的拔火罐、干辣椒和大蒜头给他们医治,救活了好多人。我看到这些熟睡的人们,就会把自己想像成那位神医,把他们用辣椒水一个一个地救醒,让他们像我一样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说去篱笆墙旁捉蜻蜓,去河沟边捞鱼虫,到树林里搭草棚、荡秋千,或者薅一把狗尾巴草编成大辫子绑在自己那如同兔子尾巴一样短的小辫儿上,还有可能去村外挖一种中药材地丁。总之,我是不会睡觉的,我觉得那是在浪费生命。
就这样,一个面黄肌瘦,身材矮小的黄毛丫头一个人孤零零地飘荡在寂寞的村庄里,从西头走到东头,再从东头走回西头,走进家门时,那条能坐自行车后坐上,能帮哥哥弟弟打仗,能看家护院,能圈猪牧牛的大黑狗路路跑出来迎接我。这时候,哥哥姐姐弟弟爸妈都醒了,整个村庄大人孩子也都醒了。生产队的猪官儿扯着嗓子狂喊:“松猪了!”家家户户大猪小猪醒的没醒的全被轰了出来赶给猪官儿。在猪官儿的吆喝声中浩浩荡荡地向野外进发。大人们扛着锄头出工了,孩子们才开始分头去找小伙伴,他们玩的游戏,我在他们睡午觉的时候早就玩过了。我会安静地呆在家里,把我一个中午的战利品,一大瓶蜻蜓,一大瓶鱼虫扬给家里的鸡。一群鸡围着我,红红的冠子像一团团跳动的火苗,公鸡打鸣母鸡叫崽,热火朝天,生怕错了这顿美餐。我像天女散花那样把被闷得半死不活的蜻蜓散给它们。喂完了蜻蜓,再喂鱼虫。鸡们每天中午都等着享受这顿美食。那时,蜻蜓在我眼里只是鸡的美味,与美丽无关。我看着那一只只颜色艳丽的蜻蜓被鸡们一截一截地吞进肚子里,我特别地开心。我会对那几只能生蛋的母鸡特别地照顾,为了奖励这几位产蛋标兵,我给它们每人准备五只蜻蜓以资鼓励。
喂完了鸡,我会向母亲主动请缨去烧大碴粥。我坐在灶头旁不断地向里面添柴,不断地巴望着大铁锅冒出蒸气来。一听到沸腾的声音,我马上掀开锅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只鸡蛋扔进去。只能一只,每天一只,两只会被发现。那样,我可就惨了,我就成 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犯罪分子了,全家人批斗,怕是死路一条。而一只鸡蛋在十几只鸡的工作日中不易被察觉。即便早晨的时候,母亲把它们的屁股都逐一排查了一遍,有几只蛋,她心中有数。但不能排除有朝三暮四的鸡看中别人家的鸡窝,或是因为贪吃贪玩随地遗失,我偷吃这一只全当是鸡丢蛋了。
母亲只是有一天疑惑地说:“荞麦粒儿这馋猫整天不吃饭,怎么活呢?”其实不是不吃,只是吃得很少。那个吃糠咽菜的年代,我这体弱多病的娃没有饿死,多半仰仗那只营养价值超高的鸡蛋。而且我吃鸡蛋的方法到目前为止恐怕是绝无仅有。
鸡蛋刚生出来是护皮的,非常难剥。我烧好了饭锅,蛋也熟了,我把滚烫的鸡蛋揣在怀里,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把蛋皮一点一点地剥下,生怕带出一点蛋清,剥完了我开始屏住呼吸,然后把蛋放在鼻子尖下闻了又闻,在脸上贴了又贴,最后,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让舌尖、舌面、舌根品足了蛋香,才慢慢地让它们去我的肠胃旅行。后来,在儿子讨厌吃鸡蛋时,我总要描述我当年偷吃鸡蛋的细节,以激发他的食欲。可是,儿子吃的鸡蛋永远都没有七十年代我吃的那个鸡蛋香。那是真香啊,香得我神魂颠倒,魂牵梦绕。
在我参加工作以后,我把每月的工资如数地交给家里,希望家里尽快脱贫。有一天,母亲说:“没想到这个免强活过来的孩子,我能借这么大的力。”听了母亲的话,我突然想到十几年前我偷吃鸡蛋的那件丢人的事来。我觉得是时候了,我应该坦白了。我说:“妈,你可知道我小时候不怎么吃饭的所有夏天,我是靠什么活过来的吗?”母亲疑惑地看着我。我又说:“妈,你可知道我每天为什么主动要求去烧饭锅吗?”母亲仍然疑惑地看着我。看来母亲是真的不知道,我感觉非常好笑,就大笑着说:“我每天都偷一只鸡蛋放在饭锅里煮啊!”我正说得起劲时,母亲却哭了起来。母亲满脸泪痕,颤抖着声音说:“老闺女,你咋不多偷一个吃呢?那年月日子真穷,有鸡蛋不舍得给孩子吃拿去卖钱换油盐。唉!”
我暗想,我多偷一个被你发现肯定不是现在这坦白从宽的结果。因为其他三个同样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谁也没有像我那样丧失革命气节,都和大人一样“吃草根,啃树皮”,而我却偷吃社会主义鸡蛋。就算是母亲放过了我,其他三个阶级兄弟也不会轻易饶恕我,并且很容易由人民内部矛盾升级演变成为敌我双方的矛盾,我会被全面孤立,被群众唾弃。所以,直到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十几年生活富裕了,鸡蛋鸭蛋,蛋山蛋海遍地滚蛋的时候,我才敢自暴糗事,才得到全体家庭成员以及社会各界人士的普遍谅解,并把这种偷窃的行为看作求生存的本能之举。
可是,在当时,为了那一只鸡蛋,我每天中午都顶着炎炎的烈日,去给鸡觅食,一直到秋天。秋天我要到田野里捉蚂蚱、蝈蝈、沙虫,它们的营养价值更丰富,我会为那几只生蛋标兵加餐。所以,那几只鸡会一直生蛋到老秋,我也一直不辞辛苦地把饭锅烧到老秋。一天一只鸡蛋,从春吃到夏,从夏吃到秋,我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我到现在都感觉非常地奇妙。也许是上帝赐给我的这只鸡蛋,让我这个打小就病病殃殃险些丧命的孩子得以存活到今天,并活得越来越健康,越来越有精神。
文章评论
美玉
[em]e160[/em]
如兰
哈哈,看到一半的时候以为那只鸡蛋是你孤零零飘来飘去的时候从别人家顺来的呢。原来不是。[em]e113[/em]
Yu小梅
[em]e179[/em]应该写一本书了。姐,您真的很有写作水准。[em]e163[/em][em]e163[/em][em]e182[/em]
大侠
活到这把岁数了,才开始忏悔。饶恕你吧,看在香喷喷的鸡蛋份上。
Yu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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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小梅
祝福姐姐,健康,幸福,永远开心快乐[em]e163[/em][em]e178[/em][em]e182[/em]
雅歌
喜欢你的文章,接地气![em]e160[/em]
米兰的花朵
我小的时候,只有家里的壮劳力才有资格吃鸡蛋,我没敢偷吃[em]e113[/em],因为我不去捉虫,中午也是睡觉了
天高云淡
我们也是吃过一些苦过来的,现在日子好了,我们要好好的活,关爱家人和自己[em]e178[/em][em]e178[/em]
无香
可爱的荞麦粒啊姐,如此看来这些鸡蛋真是功不可没啊,要不怎么当年那瘦瘦弱弱的小丫头怎么能成为样样精通的大才女大美女呢!感谢那些可爱可亲的鸡蛋们!嘿嘿
Ellen
看到你的这篇文章让我想起我的小时候,二三年级,每天下午放学都肚子饿,还要走四五里路才回到家,还没走到家我就已经饿的头晕眼花,一进门就先找吃的,那时候条件好了,家家都能吃上馒头,我妈蒸的豆馅馒头怎么就那么香,一口气吃两个,现在再好吃、再好看的馒头和点心也没那会儿的豆馅馒头香了!
唯美[em]e257868[/em]火狐狸
[em]e113[/em] 御风适合做地下党。心思缜密。
唯美[em]e257868[/em]火狐狸
咱俩还有相同之处。你吧,那是小时候,能看到一堆躺着的人们,展开想象力。我却是现在,还会有这种想象,婆婆家也住在农村,而且住的最后一排,如果我回去看望他们,在寂静的夜晚,就会展开想象,假如,日本鬼子真的来了,我该咋办?是施展美色诱惑他们?以此来保护公公婆婆?还是自己偷偷的逃脱?把危险留个他们?于是,整个晚上,不能入睡,,,,,,
唯美[em]e257868[/em]火狐狸
【那年 那月 那情结】--------【那年 那月 那鸡蛋】~~~~~~~~御风,是否像姊妹篇?[em]e113[/em]
软软
"我像天女散花那样把被闷得半死不活的蜻蜓散给它们。"看到这,我停了停,小时候我也这样喂过大公鸡,但没蛋吃。那个年代很苦,但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