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染山红 第一章 迷情忌恨 (一)

长篇小说

 

山河县赵镇往北不远是北头村,北头村再往北下一大截慢坡才是咀头村。北头村和咀头村是一个吴姓祖先的大宗族。依据地理位置,族里的人习惯将北头村称为“上村”,将咀头村称为“下村”。下村的吴宝娃是和上村本家远支三哥吴铁蛋一块儿拿着大财东绅士赵魁卿的兄弟,民团团总赵干卿给开的一绺写了几行毛笔字的麻纸条,自己把自己送到国军队伍上去的。要不是懵里懵懂被吴铁蛋带进了赵绅士家的浑水里,吴宝娃就不会遭遇长达二十几年的暗无天日。

那时候,庆祝抗战胜利的鞭炮声刚响过去,他家所在的挂在塬边咀头的小村子处在红白两军交界的地方,沟底下过了细窄细窄的一条小河,就是边区全然不同另外一片天地了。多年的摩擦和拉锯战搞得村里人整天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吴宝娃和吴铁蛋他俩的家里都只有沟里半坡几片巴掌大的干茬地,根本收不下几斗粮食,几辈子都是靠给财东家拉长工打短工维持生计。

吴宝娃能去镇上大地主绅士赵魁卿家里拉长工,是他大托说了吴铁蛋才去成的。按族里各自分支的排行,吴铁蛋为三,吴宝娃叫他三哥,吴宝娃在自家这一支排五,吴铁蛋叫他老五。

吴铁蛋因为长得人高马大,干活是个全把式,加上会察言观色说好话,弄得赵绅士一家老小都喜欢他,就指派他当了长工头。吴宝娃他大来求他,因为是一个大族的本家的关系,还因为吴宝娃放羊娃出身,身子结实也能吃苦,吴铁蛋就给掌柜的赵绅士多说了几句话。识文断字,在前清出钱买过五类正途(岁贡,拔贡,副贡,恩贡,优贡)以外的名誉贡生功名,被历任县尊奉为绅士的赵魁卿就雇了吴宝娃。

赵家虽然是方大塬数一数二的地多房高骡马大的富户,村周围十几里之内的上等田地,他家差不多占了近一半,高脚牲口低脚牲口快够四五十头了。骡子马一类的高脚牲口因为主要从事出行贩运的外边活,就在赵家大院的后院捱沟畔的几只大窑里养着。低脚牲口牛驴为种庄稼方便,分散在离地近的地方圈养。

赵绅士家不像塬上其他地主那样只守着土地庄子傻种粮,收了粮食再一口袋一口袋弄到集市上去粜一百二十斤麦子才换回来一个银圆慢慢积攒,攒够了一瓦罐再在自己认为保险的地方偷偷埋起来给子孙后代赞基业。为了攒钱,一代一代黑水汗流钻在粪土里瓜(傻)出力,好吃好穿一天也舍不得享受,尽管矮门楼上的四块立砖上也找人刻了“耕读传家”四个字,可基本上没有几个从村中心祠堂里,由老秀才守着的两张方桌七八把凳子的村学,走到县城的书院高小去的继承人。有的接班人被先生打坏槐木戒尺,勾蛋子疼得十几天粘不了凳子也背不出“人之初,性本善”下来的任何一句。

赵魁卿赵绅士家门风可和其他土财主大相径庭,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诗书传家,世代讲究文明礼仪,从几百年以前开始,赵家就辈出目光远大的能干人,一边身体力行一边教育子孙,在守好老家土地房舍的同时,千方百计将脚向外迈、手往外伸,赶着大骡子大马南四川北内蒙搞贩运,陆续着在运货路上先后建了零零星星不少转运兼批发零售的大小货栈。尽管几经战乱及分家还有个别败家子的蹬打,丢掉了不少产业,但直到赵魁卿继承下来,仍然有赵镇街上的鸿运大药房和鸿吉粮店,加上县城的鸿发钱庄还有在省城西京的鸿远货栈,生意做得八股子洪财往家里淌。全家里里外外长工相公二掌柜、跑腿看门吆脚的雇了几十快一百人了。光在老宅受吴铁蛋管理的长工就有老小八个人。他们负责着村外边一百多亩地的庄稼地、沟里两架山的苜蓿地的经管和后院老窑里一槽耕牛两槽骡马的喂养。沟底下的菜园子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光棍赵长贵带着收养的叫花子儿子赵来福管,那里还有赵绅士家一大圈一百多只羊。羊群积攒的羊粪就足够四五亩菜园子用了。

老掌柜赵魁卿从小读书,过目不忘,十七县考中秀才,后几次进省会考,皆因时运不济难中举,遂回家尊父命当了管家的“大掌柜的”。同治那年闹饥荒跑回回,赵大掌柜的响应知县扬大人大人号召,带头捐了一百石玉米稻黍(高粱)糜子,获得了县境内外好评如潮。省上巡抚大人特托杨知县率众敲锣打鼓送来“扶危济困,恩泽乡里”金字大牌匾,在全县翘楚们羡慕嫉妒的恭贺声里,高高挂在了赵宅中房后墙大木板转身前,红木桌椅背靠的长几桌及古瓷瓶字画顶上的二梁下部,从远远稍低的前门进来刚转过五福临门的砖雕照壁,就能透过和中房前檐差不多高的经常敞开着的花格子双扇门,看到二堂高挂的金光熠熠的荣誉牌匾。

同治动乱刚刚过去不久,慈禧老佛爷又躲避洋鬼子带着光绪皇帝跑到了远离枪炮死人的西京城,对这些荒僻愚昧地方的皇民播施恩泽雨露来了。老佛爷念起北地落后,富户学子们无论怎样头悬梁锥刺股也博取不来红缨大帽的赫赫功名。遂开恩下旨,对各类官职学位明码标价,以出金银多少给予有名无实的荣誉称号。挨不过山河县杨县令要他对县内其他学子起带头羊作用的软磨硬缠,赵魁卿便捡学位类的最低标准,花三十二两五钱的银子,买了个“由俊秀请捐监生,按例核算系属符合”的省上批文,合法地当上了监生老爷。由于赵魁卿出钱不利索,没有按照杨知县的意愿拿更多的银子再去买“翰林”、“举人”,或者买个给下发紫袍子红顶子的“知县”、“知府”,惹得杨知县要不是面子上下不来,恨不能把赵家二堂高挂的那页金字牌匾戳下来拿回去。

杨知县对赵绅士生气归生气,可强龙不压地头蛇,赵家几十辈子在本地扶危济困、修桥补路、广结善缘,德高望重、根基牢固,外来户杨知县自知要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山河小县顺顺当当平安当官,惹毛了赵绅士这样的老户,肯定日子不好过。所以,还是敲锣打鼓给赵魁卿送了贡生批文。

清朝最后的那些年外强中干到处的窟窿补不过来,卖官又不给实缺,下头出钱的积极性也不怎么高。终于没有保住十万里锦绣江山,天下在枪炮声里改旗易张变成了民国。赵绅士的二弟赵干卿领着赵家花钱武装起来的一百多人的兵马,在赵家土地财产包裹拱卫的赵镇当了保安团长,顺手也要让哥哥赵魁卿任了赵镇镇长,赵魁卿看清不远处的共产党气数正盛,迟早要取代还占着多半个中国的国民党去坐江山,因而怎么说也不愿意上任当镇长老爷。尽管二十里的县城就住着国军一个武装到牙齿的正规师,赵魁卿也不稀罕当镇长,反而越来越注意行善事做好人了。他给长工伙计的工钱比塬上那一个东家都要多,平时见谁都笑眯眯点头哈腰不拿架子,逢年过节还背过人多处,给这个长工那个伙计偷偷往怀里揣几个铜板或者几张票子,还都特意小声叮嘱不要告诉其他人。搞得伙计们一个个都对掌柜的赵魁卿感恩戴德、奉若神明。

赵魁卿赵魁卿的大儿子赵翔龙东洋读书回来,不听父亲让他去大学教书的指导,自己做主在省城民政厅谋了个处长差事,回家一趟,连山河县的县长科长也都跟着脚后跟嘘寒问暖。女儿赵凤菲在省城念完高中后,给家里打了个招呼就嫁了老护国军师长的儿子当团长太太去了。小儿子正跟着哥哥姐姐在西京城上学呢,他在那个花花世界逛得乐不思蜀,根本不情愿按照赵绅士安排回家来子承父业。沧桑六十多岁,历多识广的赵绅士拿子女一点点办法也没有。

赵魁卿多半生风风光光,名义上子孙满堂守着万贯家财,到老来却却落了个膝下无人承欢。特别是几年前老妻得病在床之后,更感到实在冷清没兴致。一次与二弟赵干卿酒后感言:“人到老来太没有意思了!有儿有女也只能落得抑郁寡欢的凄零下场,我就这么等着死吧!”

已经和他分家另过的赵干卿正是四十来岁的风光年龄,懂得老兄此时的心情,早就想劝大哥再办个二房,怯于赵家有后不纳妾的森严族规,自己的几个小老婆一直只能以丫鬟的名义在家里呆着,肚子大了也不敢公之名分,见老大这样说,就试探说:“哥,嫂子久病在床,您劳心伺候多年,已经尽到心了,为何不再办个人呢?一来可以代您在大嫂床前伺候羹汤,二来也可以解解吾兄卧榻空虚之凄苦呀。”

平日满口忠孝仁义礼智信的赵魁卿听此言,急忙摇手连道:“使不得,使不得!此言差矣,此言差矣!”

赵团总赵干卿笑道:“这有啥使不得的?孔孟圣人都坦承食色乃人之本性。就看咱兄弟眼目下见的许多大小人物,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哪一个不是稍有机会就三妻四妾往家里摆?人家都不也是读了圣贤书的吗?”

赵魁卿也笑了说:“祖训在上,吾辈哪敢违拗?”

赵干卿劝说:“祖训还有‘子子孙孙只读书不做官’的要求呢,您老兄现在就把我和几个侄子侄女都拉回去陪着您刨土种庄稼去?我们都回村当了农民,咱赵家还能在这乱世立得起身来吗?哈哈哈……”

赵魁卿语塞没有再说啥。

不久,赵家里院五间楼底层阴边隔房里,就住进了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姑娘宋翠巧。

翠巧是潼关外的河南一带被花园口的洪水和日本人的炮火赶进关内逃难的几十万难民里的一个人,无数次的分聚散离合,父母兄弟都不在了。被受了民团长赵干卿嘱托的赵家在西京城的鸿远货栈二老板马开河从街上的叫花子堆里慧眼识珠,领回了往北四五百里的山河县赵镇赵绅士家。

翠巧老家就在河南黄河岸边的一个不算小的村子,那里本来靠着源源不断的黄河水浇灌庄稼,一年下来,要是黄河不发水漫堤,小麦的收成还是蛮不错的。可兵灾加上人祸的双刃剑却偏偏一下子都砍到了无辜农民的头上。眼看五六月地里的麦子长得翠黄滚波,收获在即了,熟料一夜之间麦地村庄皆变成了一片泽国,不但地里的庄稼不见了,连村民的住户也被洪水冲刷浸泡,房倒屋塌,有粮食的也挖抓不到手里了,何况就等着收麦子糊口的穷人家。

翠巧爷爷奶奶腿脚不灵便,半夜来不及跑出烂屋子就被塌下来的屋顶压死了。父亲和母亲只好担着一点破烂东西,背着一岁的小弟弟,拉着十来岁的翠巧加入了黑压压的逃难队伍往进陕西的潼关拥挤。路上听有人骂是日本人炸开了黄河堤坝,也有人悄悄说是蒋委员长派人实施焦土政策炸的堤坝。反正无论是哪一家的行动,报应到平民老百姓身上就只能是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结果。翠巧只记得难民队伍里一口腔的都是咒骂声一片。无论怎么说怎么骂,谁也挡不了日本人的枪炮,日本飞机的轰炸声将他们这些河南旦一步步赶进了潼关涌入了陕西。路上走失了挑担子的父亲,饿死了吃不下树皮草根的弟弟,后来又在七八年的流离日子的贫病折磨下,母亲也拉着他的手眼巴巴咽了气。

十七岁的宋翠巧走投无路,在自己麻团似的头上插了根草,低头蹲在火车站前边的城门洞墙根卖身葬母,凑巧就被刚去火车站后头的大车店发了货要回货栈去的马开河看见了。

一眼看去,翠巧姑娘虽然破衣烂衫,面黄肌瘦,浑身沾满了灰尘污泥,但细一打量,消瘦的脸庞隐约可以显出本来的清秀俊样来,缺乏营养的身架仍然不乏高挑柔和的线条,蹲下去在那里更显得胸部微凸、屁股稍宽,皮肤虽见血色略欠,可无污垢处仍可见肌肤细腻白嫩。特别是双眼皮下一对忽灵灵的大眼睛被泪水浸泡得水汪汪动人。鸿远货栈的二老板记着团总赵干卿为大掌柜赵魁卿买妾的话,就出面花了五块大洋帮宋翠巧办理了母亲的丧葬,又雇了一匹大骡子,亲自压着货物将翠巧一起送回了赵镇。赵干卿亲自来家叫哥哥准备办酒席待客迎娶新人过门。

赵魁卿猝不及防,猛然被他弟赵干卿和西京的马开河一起送到家来的陌生的二老婆给吓坏了。他怕惊动躺在他家后楼二层永远不下楼的结发妻子发觉后一下子气死,赶紧领赵干卿马开河去他家街上的铺子里坐了,制止兄弟他们要热闹大办的意见说:“这不行,这不行!你们这是想要我家眼目视下出人命哩,还是想咋哩?你嫂子为这事一口气上不来,我可咋给孩子们说呀先?!“

赵干卿笑说道:“你甭怕了,你甭怕了。好我亲哥哥哩,我给我嫂子说去。她躺在炕上不得动弹几年了,挖屎接尿把你啰连到哪一天去呀?“

赵魁卿仍不同意说:“孩子他姨他姑姑都经常过来帮着照顾洗涮哩,我只是晚上操点心。”

马开河也劝说道:“大掌柜的,您怕啥哩么?像您这么家大业大的人家,娶个三房四妾的也不为过。何况您老人家六十多奔七十的了,一直都规规矩矩仅仅守着一个结发妻子的呢。眼目下这不是病人把人逼得没办法了吗?再娶一房,不也是为了照顾大太太方便哩嘛?”

赵魁卿怎么说怎么劝都一概不同意。赵干卿只得退一步说:“要不,咱就把这女娃当个丫鬟先养着,就叫她住在后楼阴间那边专管伺候我老嫂子吧。”

赵魁卿还不同意,执意要把宋翠巧送回省城那里去。

这时,在外边听了多时的翠巧姑娘突然推门冲进来跪倒在地哭道:“赵老爷哇,我既然自卖自身给赵家了,我这一生就都给赵家了。您老人家要再赶我出去,我一出门就往您家门口的栓马石上碰头呀!碰不死也要见崖跳崖见河跳河呀!”

赵魁卿忙说:“你这娃咋这么说哩?我不要你的卖身钱你寻死觅活啥哩?”

宋翠巧不松口说:“我自己卖身用了您家的钱,我不愿意忘恩负义!”她一路来到赵镇,已经对赵家的一切了解得清清楚楚,怎么也不想回到省城去过叫花子生活去了。

没办法,赵魁卿只得听弟弟他俩的话,也不举办任何仪式,先将宋翠巧安顿到后楼西边的套间住了下来。西边套间刚好正对着上二楼去的楼梯口。要是正式纳妾,翠巧就应该住到东边套间里去的。

大太太原来就住在东边的套间里,因为动弹不了,自己要求搬上了光线充足通风好的二楼。二楼原本应该是小姐住的绣楼,小姐不在家,为了病人着想,也只有如此安排为妥。

文章评论

海阔天空

还是等更多章节更新出来再看,比较过瘾[em]e113[/em]

银杏树

这开头开得不错呀,有故事,期待下集!

隨風吟唱

呵呵,也开始躲懒了,这么久,也是这一篇

月儿

[em]e176[/em] [em]e179[/em] [em]e142[/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