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

一晃就到了正月二十三，撕对联、燎干，最后一串鞭炮也随着腾空的烟火炸成了碎片。俗话说过完二十三，这年才算结束。那么，从今天以后，2015的这个年就算真正过结束了，新的一年从明天就算真正开始了。

说起过年，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滋味，欢乐、喜庆、压力、紧张、恐慌、无奈等等，但整体而言，在所有的节日中，过年对中国人而言与其他节日不可并论，哪怕你忙你累你没时间你一年都不要回家，但过年的时候一定要赶回来，即便物质可以匮乏一些、钱可以少花一些，只要你回家，不然，老人会眼巴巴地等着你盼着你，会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你怎么能忍心？所以，一进入腊月，媒体便不断地报道有关年的话题：帮助农民工讨工资啦、增加铁路运输班次啦、为贫困家庭送去生活慰问品啦等等，全都是为了让奔波一年的人回家过一个团圆祥和的新年，让人们在舒舒心心中完成团聚这个心愿。

最让我揪心的是那些浩浩荡荡、骑着摩托车、驮着大包小包、载着爱人、迎着风雨往回赶的那个画面。每年看到这样的镜头，我都止不住自己的眼泪，虽然那里面并没有我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我的亲戚或朋友，但那些顶着寒风、裸身在外的风尘仆仆的身影让我从视觉到心底都感到极度地难过，一样的回家路，却是多么不一样的归程啊！飞机、火车、动车那么多，私家车已经泛滥，但他们，这些质朴、坚韧的汉子，在外流血、流汗，回家时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这是怎样的辛酸呢。好在今年，有国家为他们护航，有政府为他们领路，他们回家的路才不致那么过分的艰难，才让我这个电视机前的观众也稍稍觉得宽心。

我其实要说的是我家的年。以前都是我们领着孩子回家过，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拥拥攘攘，嘈嘈杂杂，虽有诸多不便，也是欢天喜地过大年。去年，近八十的婆婆念叨着想来城里过个年，我猜想她是担心我们的日子，想看看我们过年的时候有什么样的生活。也好，我们就满足老人这个心愿，年三十的时候，老公和孩子一起开车把老人接了过来。

对于这个家，婆婆并不陌生，每年总要来住几天，只是时间都不长，一般十天左右，我记得最长的一次也就四十来天，但婆婆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临走的时候说再也不来了，像个监狱。呵呵！对于住惯了宽房大院、出门就与邻居老头老妈唠嗑拉家常、听风看雨晒太阳的老太太来说，这高耸入云的房屋、邻居对面不相识、老死不相往来、铁门一闭可不就是个监狱？加上白天我们都走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老太太又严重耳背，电视无法看，那种寂寞我们能够想象。但有什么办法呢，婆婆是小脚，是这个社会近乎绝迹的三寸金莲，没有人搀扶她一人是绝下不了楼的，何况她不会使用钥匙，这就直接导致了婆婆一旦住进我家，就等同于住进了一座活监狱，只能眼巴巴的等到我们下班才能说话放风，这该需要怎样的坚持呢？即便是说话，也是她自顾自的说，我们听，至于我们说什么她至多是照着嘴型猜，或者我们趴在她耳边大声吼她才能听到一言半语。所以过年的几天，儿子说我们家好像在吵架，不知道邻居会怎么想，反正他自己与奶奶说话感到气短。我也是，但我想这样也挺好，反正现在人都不说话，眼睛只盯着手机，习惯于沉静在网络里无论天昏地暗，我们家有这么热闹的声音，岂不是人气倍增？

婆婆的到来的确让我们家添了不少生气。年三十一天我就没有停止过，卤肉、炒菜、包饺子，准备年夜饭，顺带着还要清洗盘盏、打扫卫生，老公和孩子准备春联、鞭炮等等。婆婆跟在我们后面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密集的皱纹里全是欣慰。晚上，大家围在一起吃美食、看春晚、拜年、说笑、发压岁钱，婆婆嘴里就开始念叨个没停，一会儿赞叹我家的几盆花草长的精神、一会儿催促我们赶紧吃饭，看看谁爱吃什么就把盘子推来换去的。这几年她一直内疚家里的饭菜不合我们的口味，孙子回家吃的少，现在看孩子吃的兴高采烈她自己也兴高采烈，虽然没牙的老太对食物的体会已微乎其微，但看到我们吃的高兴比她自己吃还高兴，而对我们关注的春晚反倒视而不见，反正也听不到。

十二点左右，璀璨的烟花点燃了夜空，热烈的鞭炮声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婆婆高兴地趴在窗台前一直观看，边看还边感叹：想不到城里人过年也这么热闹，有这么多的烟花，比乡下的还好看。呵呵！我辛劳一生、寂寞一生的婆婆啊，您不知道，城里人的生活已经精致到洗个澡都要有优越的环境，何况这过大年，令人眼花缭乱的事情您还没见呢。我们摇色子、喝酒、看春晚、聊天，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婆婆也陪着我们到凌晨一点。那气氛让人心里充满了温暖。我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年味儿吧，一家人有老有小的。

因了婆婆的到来，过年那几天我的家里格外热闹，姐姐弟弟妹妹们领着各自的孩子来给婆婆拜年，亲戚们也来看婆婆，老太太高兴的合不拢嘴，我也高兴，虽然忙的不可开交，但那是一种放下一切忧虑和杂念，全心全意与家人团聚的幸福感、充实感,那是在别的事情中体会不到的一种感觉，那感觉包含着浓浓的满足和踏实。我想，无论我有多么出色、有多少成就，没有家人的围绕，没有亲人的关心，我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寄托的冷冰冰的个体而已。而有了这一大家子人的呵护，我的生活才不至于单调、乏味，我的人生才不至于茫然无措，我才有了奋进的理由和动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老人的存在，有老人这个最根本的轴心。年怎么过都会过去，而味道却会迥然不同。

初三晚，我们领着婆婆去广场看花灯。面对千姿百态、活灵活现的各种彩灯和一眼望不到头的亮如白昼的街道，婆婆大为惊奇并赞叹不已，抬头看看、低头瞅瞅，伸出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摸摸这个、试试那个，兴奋的神情像个孩子。我们把广场上所有的灯饰逐个看了一遍，回去的路上，又对街道两边的花灯慢慢看过。其实，对于老太太来说，街道上的火树银花远比广场上那几个造型更有吸引力。老太太边走边自言自语：活了这么大岁数，今天才算见了世面。

婆婆一生很少出门，走的最远的也就是几个孩子家。这些年因听力减退她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内心也越来越寂寞了，她不知道大家在干什么想什么，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那些变化，她无奈的把记忆停留在过去的生活里对现在的一切充耳不闻，对我们把她硬拉入现代生活产生一种本能的排斥和抵触。她不喜欢高楼，不喜欢马桶，不喜欢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不喜欢柚子、橘子、草莓、巧克力、火锅等等的这些吃食，但婆婆确实是喜欢人的，喜欢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的生活在一起，尤其公公过世以后。可是世事已回不到从前，分离是注定的结局，就像鸟儿长大了注定要飞翔一样，她的孩子们迟早要各奔东西，而她却要固守家园，这样的矛盾如何才能调和呢？

每天我出门的时候跟她摇摇手她就赶紧起身爬到窗台边看着我走出院子、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看小孩子打闹嬉戏、看太阳升起又落下，我不知道她能在窗台边爬多长时间，但在我回家的时候大部分的日子她依然爬在哪儿，即使我进了门她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