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力开始急速衰退，做过的事转眼就忘，说过的话回身就不知道所以然，读过的书隔三五天再读的时候好像似曾相识，写过的文字半个月或一个月再看时竟然诧异这是我写的？

荷兰心理学家杜威.德拉埃斯马在其专著《记忆的风景》一书中说：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呈加速度流失。就是说时间在青春年少时是慢慢的、溜溜达达的往前走，边走边看，还要时不时地停下来领略路边的风景；而到了老年，时间则加快了它的步伐，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一路狂奔到终点，而记忆也就这样随着时间的奔驰加快了它脱离主体的速度。

对这样的结果，我真的感到忧虑且充满恐惧。我害怕自己变成一个白痴，思维苍白如冬天光秃秃的山岭；我害怕自己未老先衰，没有走过人生四季却提前完成了回归；我害怕自己被丢失，不记得从前的事，不记得走过的路，不记得许许多多走进我的生活又离开我的朋友，不记得那些曾经丰富了我的人生又塑造了我的人格的激励和指正，不记得那些见证了我的成长又给了我无限温暖的关怀和感动；我害怕记忆定格、热情凋零、岁月冷漠……真的，这一切让我感到巨大的压迫。我尝试各种办法来缓解这种现象，比如，强迫自己记忆一些文字、一些事件，强迫自己不用笔而动用脑力记住一些东西，强迫自己每天阅读……但收效甚微，连同以前记住的东西，似乎都一并上缴了。我为此感到悲哀甚至凄凉，我想我的一生就这样划上句号了。

回过头，我又感到慰藉。一直以来，我被一些沉重的记忆所困扰，它们像一个个包袱那样压在我的背上、心上，让我时时感到憋闷和气喘。那是一些无以言说的疼痛，是一些不能释怀的悲伤，是形影相随、不断挑战我的极限的磕绊，是让我的生活时常充满惊恐、时常感到压迫的疾病、灾难以及深深伤害过我的屈辱等等，我背负着它们，与它们一同生活、一同走路、一同感受时光的流逝和岁月的变迁。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曾经历，我希望它们在我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哪怕我的曾经是一张白纸。但现实总是很残酷地打碎我的妄想，它们像幽灵一样不时在我的眼前晃动，在我的大脑里回旋，让我本就脆弱的神经时不时地痉挛、抽搐。

不知道从何时起，也许是两年前，也许是一年前，我竟然渐渐淡漠，甚至于忘记。即使偶尔想起来，我也不再那么疼痛、那么忧伤、那么彷徨、那么愤懑。某一天醒来，我发现阳光那么清亮，鸟鸣那么清脆，树叶那么鲜嫩，天空那么干净！我感到浑身清爽，双腿有力，心旷神怡，我吃嘛嘛香、倒头便睡。

是的，当你卸下一身包袱，卸下那些压迫着你、困扰着你的记忆时，你才能发觉生活原来那么美好，日子原来可以轻松走过。

阿根廷短篇小说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曾在他的一篇扑朔迷离的小说中介绍了一位名叫伊雷内奥.富内斯的人物。富内斯对时间的感知犹如高度精密的计时器般准确，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坠马致残后，他更是练就了两件令人咋舌的绝活儿，那就是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绝对记忆力。他能记住听到、看到和感知到的任何事情，并且分毫不差，比如：1882年4月30日早上南边天空乌云的形状，每片森林里每棵树上的叶子的形状以及每次看见那树叶时的感知和想象，对只看过一次的古罗马著名学者普林尼编著的《自然史》背诵的朗朗上口……但为此，他痛苦不堪、日夜不得安宁，因为他的这种庞大的记忆贮存功能让他不敢看任何事物，不敢听见任何声音。为了避免干扰，他把自己囚禁在一个黑房子里，直到21岁时去世。

这是多么痛苦的人生啊！

与其这样在沉重的记忆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宁可忘记。

忘记可以让我在今后的道路上少一份沉重，多一份轻松；可以让我在残酷的竞争中少一份怀疑，多一份真诚；可以让我在与人的交往中少一份狭隘、多一份宽容；可以让我在利益冲突面前少一份自私、多一份自尊；可以让我在纷繁复杂的现实面前少一份猜忌，多一份从容；可以让我在薄情寡义、愚昧无知面前少一份鄙视，多一份随性……只有忘记，我才能跨过一个个坎儿，走过一个个坡，才能走出我平凡踏实的人生之路。

噢，忘记那些该忘记的东西吧，人生苦短，何必让一些不快乐的记忆消耗我们有限的生命呢？

如今，我坦坦荡荡，充满阳光，心无嫉恨，口无怨言，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对那些点点滴滴的、偶尔与我有过摩擦、给我造成不快的人或事，我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我用豁达、乐观、包容对待我身边的任何事、任何人，我相信人与人之间需要坦诚、需要谅解、需要沟通……

而此时，我是多么地庆幸我能够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