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怀明德

这些文字萌芽的时候，大地还没有纤毫的矫饰。

风中摆动的柔条是生命本能的律动，早春二月，幸好有一河春水，荡漾着的墨绿，将我从琐屑的日子里拽出来，回眸走过无数次的两岸，偶尔会驻足，站在远处，看闲人垂钓，羡慕他们，有的是时间，竟可以五冬六夏把玩四季，把生命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多时候，只能看到他们坐在马扎上的背影，知道他们正把线虫充作诱饵，只待浮标一动，就迫不及待地收手，鱼的命便掌控在了闲人的手里。桥上，蹲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眼前的塑料桶里游着三条不大的鲫鱼，我问老人是不是刚钓的，老人说不是，是放生的。老人的口吻带有宗教般的虔诚，似有难言之痛，好像把全部的期望都寄托给了三条鱼，鱼几乎掌握着老人的命。老人背靠木质栏杆，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我看到老人的背影。在没有色彩的数日之前，我站在放鱼一条生路的老人身边，看着那些悠哉游哉的垂钓者，生怕他们用一截红线虫就无情的盗走了老人沉重的期望。那一刻，生命裸裎，如同没有矫饰的大地，我看见的是生命之间的戏谑。沿河垂柳妨碍了闲人走动，他们常束起一把把枝条挽成妇人发髻的形状，一个个的发髻都压着一个个踟蹰的背影，那些背影都幻化为风中的尘埃，我根本看不见那些身影，就像看不见虚无一样。

去年的紫薇，今年唤作百日红，最孤独的腊梅去了，连背影都没留下，我一直把腊梅误作梅花，人们把所有的溢美之辞都给了梅花，而我却责备腊梅单调的黄，在雪的怀抱里一点都不惹眼，问一楼的老人为什么不栽植一株开红花的腊梅，老人带着自豪的口吻说腊梅只有黄的，忽然想起蜡黄该是腊黄的错讹，唯有傲雪的腊梅之黄才配有凌寒的高洁。就这样过着单调重复的日子，就这样谛听着花开花落：一树梨花已烂开了半月，玉兰业已含苞欲放，坐在椅子上，总能看到女贞挥动的手，窗外的女贞，能熬过一个冬天，却经不起一缕暖风的抚慰，满枝头的绿叶傲冬而不媚时，竟在春风中飒飒落尽。

每天都走在春天的背影里，一条寻常巷陌，是每天必经的路，拐角处没有幸福，只有墙上涂不净的狂野的手机号。一些与本能有关的广告在春天疯长，城管们与小姐们顽强抗争，涂了再贴，贴了再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单单是野草，是人，是所有的所有。春天是情欲勃发的季节，万物以各种姿态恣肆招展生命的欲望，柳绿花红，花香鸟语都是情爱的语言，唯有人，通过一个文字的仪式，把自己抬到千山静穆万籁俱寂的孤独境地。我和我的文字一起存在，如同空气、水。早春二月，我在拐角处邂逅一个人，一辆车，邂逅车上的人因抢道而吵架。也有惊鸿一瞥，那一刻，我会默念自己的文字：对视，闪躲，低头，是娇羞的诉说。我邂逅着一切的不确定，一切的可能和不可能，而擦身的刹那一切都成背影。
    天皇皇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贴在墙上的那个不睡觉的孩子今夜是否安然入睡？

二月春风不似剪刀，常有大风起。刮起来昏天黑地，

偶尔会走过那条路，路先是盘桓在一座山的西坡，路的西侧陡然沉降，近乎天然的形成一条狭长的胡同，咫尺之间只闻人声不见其人，路上行人胡同佳人笑，曾是我独自走这条路时多情的想象。路东的坡上原有一家啤酒厂，后来厂子日益凋敝，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座座厂房空荡荡的站在山坡之上，既便如此，绕过那些颓垣断壁，会有一座山峰兀然矗立在我的眼前，我会因为它的陡峭不可攀而心生敬畏，我一直认为山是山的背影，真正的山是有魂灵的，它从地下生长出来，已经凌空飞走了，只留给人一个背影。这个早春二月，我又走在这条路上，这里已是瓦砾遍地的荒野，风走过的地方卷起阵阵黄尘，黄尘漫过山坡，黄尘中，山的背影里，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一条绿色的方巾包裹着她的脸，身上的衣裤和尘土浑然一色，，整面山坡都是酒厂倾泻的酒瓶碎片，她躬身、半蹲，拱手捧起那些被灰尘埋没了多年的玻璃片，放在一个竹篾里，筛去尘土，再装入一个塑料编织袋，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屹立在她身旁的风里。那时，天地悠悠，我是唯一的路人，她的背影遗世独立，怆然悲壮，真的是仰天俯地。说她是山，是对她的亵渎，她是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一个女人，一个人，一个写在山上的人。我感激她，她让我想起小时候推着独轮车走遍乡野捡拾砖瓦的一幕。除此之外，我不做任何虚假的假说，那时深刻的悲悯战胜卑鄙的庆幸。

 今夜，追赶二月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严肃的像个傻瓜，煞有介事的写字，想起苏格拉底似的追问，我在济南，济南在哪里。济南在中国，中国在哪里。中国在地球上，地球在哪里。太阳系在哪里，宇宙在哪里。。。。。一切了解都建立在无知之上。我根本不了解自己。

 今夜我看见我在远方等我，我看见自己远去的背影。我看见了自己写给自己的文字：

 天天，走过，沉默，是无言的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