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

诺言知道奶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的眼神无可救药的暗淡下来，皮肤不可逆转的干枯萎缩，真的就如一朵在秋风里瑟缩谢掉的菊花，慢慢的毫无生气。

前段时间363医院的医生来这个小县城做胆结石手术，在县医院工作的弟弟把奶奶带去给他们的主任医师瞧了，那个医生遗憾的摇头：让老人家吃好喝好睡好吧，没什么希望了，癌肿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腹腔了，即使华佗在世，也是回天无力了……他们都瞒着她这个消息，只是哄着她吃东西，但是很难，肿瘤堵塞了她的幽门，她想要吃点什么，但是吃下去不到两分钟，又会悉数的吐了出来。

诺言陪着奶奶，寸步不离，她在奶奶的床边搭了一张小床，夜里就睡在奶奶的旁边，只要床上的奶奶一有动静，她就会翻身起来，为她做她能做的。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的看着亲人的生命一点点的消逝，而自己无能为力，对于一个学医的人来说，犹是如此。诺言不是个很出色也不是个很热爱工作的医生，在这样的时刻，她尤其痛恨自己的身份，因为她太清楚胃癌，是个什么东西，她熟悉它狰狞的面孔，她亲眼看着它恶狠狠的吞噬了无数年老的年轻的生命。现在，这个病魔张牙舞爪的进入了她的生活，抓住了她最亲爱的奶奶，她看不见它，但是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她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它在奶奶的身体里疯狂的增长，吸取奶奶身上的营养，渐渐地，灰暗奶奶的面色，消瘦奶奶的躯体，慢慢的把生命力，从奶奶身体里一点点的抽离，她甚至感觉她已经能嗅到它的味道，腐败、死亡的味道……

奶奶开始喜欢回忆过去，在那些长长的夜里，奶奶睡不着觉，诺言就坐在她的床边，轻轻为她按摩，听她讲那些久远了的故事。

奶奶生长在九龙县羊尾共乡一个叫闪探的村子里，这个地方四面环山，气候宜人空气清净，绒古河细细的从家门前流过，滋润得奶奶身段如杨柳婀娜，眼神似桃花多情。奶奶是传说中的地主的女儿，其实所谓的地主，也就是比一般的人家，家底稍微殷实一些罢了，奶奶的父亲是个脑子很活的人，经常捣腾一些买卖，慢慢的就有钱了，置地买牲口，忙不过来的时候，家里就会雇用一些短工，种地驼粮食什么的。         虽然家庭比较富裕，但是奶奶和一个姐姐两个妹妹还是要帮着家里做很多的活，比如到高山放牧，或者在农区帮着种庄稼。

奶奶不是个矜持的女孩子，在田间地头，经常能听得到她银铃般的笑声或是山泉叮咚的歌声。她身后有无数热辣辣的目光，她不在乎，也不躲闪，只是肆意的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张扬着自己的个性。直到有一天，遇见了他。他是奶奶的远房表哥，在遥远的康定学习藏文，他到她家来，是在假期里应她的父亲之邀，前来教她的两个小弟弟学藏文。他身材高大，苍白消瘦，眼神深邃，一双手白皙干净，手指修长。

奶奶一见到他，就陷进去了，于是她开始有了心事，不再灿烂的笑不再随意的和人嬉戏打闹，很多时候，她就躲在他的窗外，听他从红润的嘴唇里念出天籁一般的藏文诗句，看他用柔白的手鼓励的抚摸弟弟的头。她痴痴的看着他，恨不得他掌下的头，是属于自己的，被那样的手，温情的抚摸，该怎么样呢，她不敢想下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羞红了发烫的脸。他感觉到了她的痴恋，心里惊喜而忐忑。他怎能不被她吸引呢，那个美丽的，小小的人儿，那样热情大胆的眼神，但是他孑然一身，家徒四壁，他可以拥有她吗，他的世界，不应该在这个村庄的呀。但是爱情是没有道理的，也是猝不及防，又无法控制的，就这样在他们的心里生根发芽并且枝繁叶茂。闪探的四月已经花红柳绿，而思念和爱恋，也在这两颗年轻的心里肆意疯长。在一个寂寥的午后，在一片蓬勃的玉米地边，他们相遇了，于是所有的情绪都破牢而出，淹没了理智淹没了一切的顾忌。他要了她，她也要了他。天旋地转的幸福袭击了他们，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一刻，他只有她，她只有他。整整一个下午，他们都在一起，缠绵纠结。天黑了，月色上来，他拉她跪在月亮下面，立誓要终身厮守，至死不渝。

他要离开了，临别，他捧着她的脸，不舍的亲吻，但是怎么吻也吻不完她眼中滂沱的泪水，他一遍一遍的对她说，等着我，等着我，一个月以后，我一定会来娶你，我们永远不分开，……她哭到无力，除了哭还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眼里。

于是所有的日子只剩下等待了，漫长的等待，度日如年的等待，眼神里满是温柔，嘴角噙着幸福，她开始悄悄的在灯下搓羊毛，织氆氇，为自己准备嫁妆。十天，二十天，三十天，四十天……等待开始变得焦灼不安，而且她发现，一向很准时很恼人的月事，竟然也跟着迟迟的没有影响，她没了胃口，只是一味的馋那些树上未熟的，青涩的，酸的掉牙的果子……她知道她是不对劲了，她亲爱的大姐，怀她侄儿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她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想象着那里面有一个来自他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幸福如阳光荡漾在心头。可是，他怎么还不来呢？他怎么还不来呢？她等不到他了，快马加鞭，一路疾奔，来的不是他，而是关于他的噩耗。她的心上人，在从康定回到九龙的途中，连人带马滚落悬崖，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心爱人儿的名字，就不甘不舍的去了天国……

听到这个消息，她整个人，就那么的木在那儿了，什么是天垮了，相信这就是。巨大的悲伤让呼吸都疼痛，她就那样的木着，直到人事不省。整整三天，她就这样躺着，不能吃也不能喝，她也不能说话，眼睛里也没有一滴泪水，就这样漠然的凝望着天花板，她的灵魂，已然随着那个苍白修长的人，去了天国。她的崩溃，让家里人都非常的担心，父亲特意捎信，叫了嫁到三垭宫的大姐，来安慰悲伤的女儿。大姐到了，看见形销骨立的妹妹，忍不住落下泪来，她背上背着刚刚满月的孩子，因为饥饿，孩子哇哇大哭，听到孩子的哭声，躺在床上的奶奶忽然放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昏天黑地。哭过之后，她告诉姐姐，她饿了，想吃东西了。一家人喜不自禁，知道这个可爱的女儿，又活过来了。她活过来了，她开始吃东西，睡觉，干活，只是脸上不再有笑容，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感受着小腹内那个新生命的悸动，她的眼神里，才有一丝的温情流露。

肚子渐渐地显山露水，流言蜚语开始在村里蔓延，母亲的泪水，父亲的叹息让奶奶坐立不安，为了保全肚子里的孩子，她决定给自己找一个丈夫，于是她找到了他，那个老实木讷的男人，他常年替他们家赶马，因为家境实在不好，所以三十多了还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奶奶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把一驮一驮的货物从骡子的背上卸下来，累的满脸的汗。听了奶奶的话，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并且显得十分的高兴，他怎么能不高兴呢，这只爱唱爱笑的小孔雀已经在他心里住下很久了，她的身影安慰了他那些长长的寂寞的走马帮的岁月。在曲折蜿蜒险峻的茶马古道上，每当他走完一天的路程，安顿了人马货物坐下来靠在树桩上抽一管叶子烟的时候，这个美丽的身影就在她眼前浮现……他知道她心里是有人的，她在窗外悄悄的偷窥她的心上人的时候，他就在她的身后悄悄的偷窥她，他的心上人。她对那个修长苍白的男人身心的交付，让他痛苦得恨不得死掉，但是他又不舍得离开，他只想这样远远的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伤心，看着她消瘦，他的心如刀剜。现在她找到他，直接跟他说：“娶了我吧？”他怎么能不答应？他的心被狂喜占据，虽然他知道她要嫁给他的真实原因，但是这有什么关系？这只骄傲美丽的孔雀，就要栖息在破旧的屋檐下了。

奶奶很快嫁到了绒古，那个高高的山坡上，这个山坡周围全是葱郁的柏香树，为数不多的人家户，散落在其间。奶奶嫁到了这个赶马的小伙子家里，这个家里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多病羸弱的父亲，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和痴傻的妹妹，家里连一床像样的被褥也没有，灶头上厚厚的灰，那口大大的铁锅放在那儿，都快生了锈了。奶奶做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很快的，她把一切收拾的井井有条，她用娘家带来的钱，翻修了房子，添置了家具，买了种子，甚至还买了两头奶牛。这样日子开始继续，赶马的汉子，一路奔波劳累之后，回到家里也有热菜热饭的等着他了，弟弟妹妹的衣服，不再脏兮兮的沾满鼻涕糌粑糊了。她温柔的待他，但是很少会单独跟他在一起。到了夜晚，她总是走到属于自己的房间，把门从里面闩上，他忧伤的望着她，但没有任何的怨尤。几个月以后，孩子降生了，是个壮实的小男孩，眉眼俊朗，依稀有故人的样子，他同她一起抚养孩子，欣然的答应孩子叫他“阿爸”，喜不自胜的把孩子扛在肩头四处转悠，全不在意旁人讶异的眼光。有一天，她对他说：“我还是应该给你生个娃娃。”“多吉就是我的娃娃。”他憨厚的笑着：“我们再不能有娃娃了的，我吃了丹药。”泪水顿时溢满她的双眸，她知道丹药是什么，那是她的舅舅用水银、麝香还有别的名贵草药炼制的，专门用来治疗痈疖疮毒的一种外用的药，和着酥油一起涂抹在患处，效果非常的好，但是内服的话，会让人永久的失去生育能力。她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就是要她不用担心他会要求她再生育，不会担心他会对她的儿子不好。就算是雪山脚底的冰川，在太阳热情的抚慰下也能融化的，奶奶是善良的女子，面对同样善良且这样执着的他，她还能说什么呢？在这个晚上，她固执的钻进了他的被窝，把自己交给了他，做了他名副其实的妻。

匆匆的几十年过去了，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当兵转业工作，娶妻生子，并把他们都接到了县城里生活。他们一起从青年步入了老年，一起经历了岁月变迁，慢慢的在红尘中改变了原来的样子，他们像世界上所有的夫妻，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等到他们变成老态龙钟的老婆婆老爷爷的时候，他们还为一些事情吵架，有时候她会恶狠狠的对他说：“死老头子，你死了，我就清闲了！”他就笑眯眯的盯着她说：“不晓得哦，我是肯定要先死的，我死了你真的清闲就好了。”

诺言是他们最大的孙女，他们宠她宠得不得了，从小到大，都没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有时候他们因为耳背，互相理解错了话，又会吵起来，这时候诺言会跺脚对他们吼，他们马上就不做声了，像做错事情的孩子，讪讪的互相偷偷看。

爷爷真的死在前面了，他毫无征兆的离去了。奶奶像往常一样打好了酥油茶，送到他的枕边，他面向墙壁静静的躺着，一动不动。她叫他起来喝茶，没反应，推了推他，发现她熟悉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自此奶奶终日的以泪洗面，她对诺言说：“人活起在的时候，脑壳里想的全部是他咋个对不起我了，说啥子伤我的话了，现在他走了，我就想的全部是，我咋个对不起他了，说啥子伤他的话了，一辈子就这么完了……”诺言陪着流泪，她不知道用怎样的话来安慰奶奶才好。好在诺言的结婚，怀孕，生孩子，这样的事情转移了老人注意力，些许的化解了她的悲伤。

诺言有些不能接受，一向硬朗的奶奶，说倒下就倒下，她去成都进修，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奶奶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就像红楼梦里描述的甄士隐，“渐渐地露出下世的光景来……”奶奶开始疼痛，疼痛像怪兽的牙齿撕咬奶奶的神经，诺言为她注射曲马多，一针下去，奶奶就会翻江倒海的呕吐，然后是昏睡，她对这个药的反应太大了。诺言想到了杜冷丁，杜冷丁的阵镇痛作用是非常明显，药物反应比较小，但是会让人的躯体对它产生依赖性，依赖就依赖吧，诺言想，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去医院开了证明，拿到了杜冷丁，这个杜冷丁的管理很严格，要用红色的处方开，开出去几支药，必须得回交几只安瓿回来。诺言开始给奶奶注射杜冷丁，她不想让奶奶再经历任何的痛苦，一针杜冷丁下去，奶奶会安静一会，但是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从最初的五、六个小时，到三小时，两小时，一小时……诺言给奶奶的扎针的时候，看着那越来越突兀的胯骨，那惨白的皮肤，手会发抖，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的疼痛。

诺言跟父母商量，不能再这样瞒着奶奶了，应该告诉她她的病情，让她安心的去，这样拖着，多一分钟是多一分钟的痛苦，父亲流着泪答应了。于是他们找来了奶奶最要好的表妹，诺言的姨婆，来跟奶奶说这件事情。奶奶已经数日粒米未进了，只要求要吃冰的，于是便端了冰块来放在枕边，不时的拿一块噙在在她口里，她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于是在她清醒的时候，姨婆告诉了她：“阿姐，这个病，就是人家说的癌症，是没得药可以医的，要是有药医的，多吉想尽办法都要给你医的。现在这样了，你就不要心焦儿孙些了，你好好想想你身后的事情，好啵？”一家人围在奶奶身边，哭的哀伤至极，奶奶仿佛倒是释然，她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们不要哭，人一代后头一代都是这样子的，总有这样的一天，你们对我好，我没得啥子想的。”她转过头对着诺言的母亲说：“媳妇，多吉交给你了，两个娃娃你要安排好，我们两个属相一样的，我走的时候你不要在跟前，你看不得，对你不好。我想好好睡一觉了。”说完，奶奶再没有说话，陷入了昏睡。

诺言紧紧拉着她的手，贴在脸上，诺言的父亲躺在奶奶的身边，让奶奶侧着身子，把奶奶放在他的臂弯，就像小时候她为他做的那样。珠扎活佛的相片放在奶奶的头顶，她的耳边，念佛器一遍一遍的念着“六字真言”，满屋子的人静默着，等待那一个时候到来，没有人流泪，没有人吵闹，大家都静静的，坐着。门外喧哗，诺言的丈夫从炉霍赶回来了，他带来了活佛那里求来的藏药，用水兑了，用小勺喂到奶奶嘴里，姨婆在奶奶耳边说：“阿姐，你的孙女婿回来了，带来了最好的藏药，你喝一点。”奶奶睁开了眼睛，咽下了藏药，随后眼神凝住不动了，有人悄悄说：走了。诺言的父亲把奶奶的头放在枕头上，在她额头轻轻的吻了一下，闭合了她的双眼，然后把奶奶的右手放在奶奶的右下颌，让她的双腿弯曲，左手放在她的左腿上面。这时候诺言看到，奶奶的嘴角奇怪的抽搐了一下，然后静止不动了。

    作为一个医生，诺言曾经无数次的面临过死亡，但这样触及灵魂的，还是第一次，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离开自己，去另一个世界。真的会有另一个世界吗？或者，死亡又是一个开始呢？如此的轮回，那样芬芳美丽，或者愁苦沉闷的生命又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重新开始呢？她宁愿相信儿童剧《青鸟》里面的描述，所有逝去的人，他们居住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叫做思念之乡的地方，那里有象征着幸福的美丽青鸟。他们在那里安详美丽的沉睡，等到我们思念他们的时候，他们会醒过来，在他们的世界里面，像过节一样，快快乐乐，没有忧愁没有痛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