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唐玉虬

中医讲堂

作者:唐蜀华

今年是母校60大庆,父亲作为母校的老教师,生于甲午年,也正值诞辰120周年。把记忆中的片段略加整理,也算是双重纪念吧!

建校之初,要用的骨干,不少是老人。父亲1957年春应聘来报到时已经是六十三四的年龄,是学校的“八老”之一。他的专长是中医文献、古典文学、所以后来历任图书馆馆长,内经、史话、医古文教研组负责人,兼上本科班的古文课。“文革”中进牛棚,挨批斗是免不了的,更不要说他这岁数,是经历了清、民国过来的人。“孔孟之道”的卫道士、封资修的孝子贤孙……光这些帽子就够他戴的。可他竟然认不清形势,固执己见,还敢跟造反派论理,所以被造反派刷耳光、做“飞机”也是难免的。“文革”的洗礼仅仅洗去他以往对家人的专横,收起了他外在的尊严,但他内心的道德观、价值观却一层未变。劳动改造对他影响也不大,因为他60岁时还在祠堂的院子里教过我划虎跳(侧身翻跟斗)。一次我有事去校里找他,看到他正和几位老人(同是“牛鬼蛇神”)在花坛里翻土,见到我,他就将一筐清理出的砖块碎石提到几十厘米高的花坛边框平台上,我想帮他,他说不用。一手扶着锹把,一手按着花坛平台一撑,两脚腾空轻轻一跃,就从花坛里面跳出来了。七十多岁还这么灵活轻捷的身影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我至今都忘不了。父亲以九十五岁的高龄驾鹤西归,没能实现他要活一百二十岁的心愿。平时他血压正常,很少用药,只在感冒、咳嗽时才自己开方去药房买点中药,煎服之后也就好了。如果不是他的耳朵重听,如果不是保姆推门太猛,撞到刚刚回转身的他,也许就不会摔成股骨颈骨折,也不至于住院卧床三百八十多天后因全身脏器衰竭而离世。

逝者已经永去,然他的遗稿还在,其中有一《古文教学略述》(全文刊在《唐玉虬诗集》中),可见他对待教学的态度。他在文中强调:“凡事能尽分(“分”,读出声,解释为“分位”、“职分”)。尽分就是要尽到本位上的……教学讲古文,亦应不冤枉一个好字、谬誉一个坏字,要多加分析。凡上一课应先摘出课文中几个重要字一一讲明字义,并有几个异体。在串讲时,就要注重文理,文章的来龙去脉、起承转合都要一一指示,庶学者易于领会。临时备课是不可少的,然要文理精通,须平时用功多读书,能读得文理精通,上堂讲课便头头是道了。昔人有言,老师上堂课先要自己腹里弄得明明白白,开出口来才能使学生听得明明白白。如此,才能做到教学上的“尽分”二字”。此外在上课前,他总要先吃饱糯米饭,为的是打足精神,怕自己年老力衰、中气不足,贻误了学生。不过他老人家上课不按常规“出牌”,动辄用他的常州“普通话”以特有的腔调摇头晃脑地吟咏古文,以致领导有次还找他去,要他不要在课堂上“唱戏”。但他有时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故态复萌。

生活中,父亲自奉甚简,对于吃穿,他从不讲究,除了替换的内衣和身上四季穿的,几乎没有多余的衣服。每逢春节,我们要为他添置新衣时,只要去征求他的意见,他必定会说:“臭皮囊,要穿什么好衣裳!”我们笑着回他:“臭皮囊也不能不穿衣裳啊!”这样的情景绝对不是一次两次。

他牙齿大多脱落,所以我们的饭菜都烧得较烂,只要是他能够吃得动的饭菜,他都不挑剔。他不杀生,要求别买活物。不过荤菜他照常吃,但没什么要求。他饭量好,如果桌上有好吃的荤菜,他不会因此而多吃饭,没有他适口的菜,他的饭量也照旧。他从不浪费一粒粮食,早年连粥碗他都要舔干净。他也不许我们浪费,如果看到桌上有饭粒,都要我们捡起来吃掉。《内经》中“起居有常,饮食有节”是他的养生格言。

他平时花钱与一般人不同,自己在吃穿用方面节省到吝啬的地步,但在买书和印书方面他却舍得花钱(“文革”破四旧时,红卫兵抄家将他存放在常州青果巷祠堂里的古旧书籍拖走整整十大板车,是他的藏书损失了十分之七)。他一般不肯用公费买药,除了住院之外,他都是自掏腰包。“要雪中送炭,不要锦上添花”是他的一贯作风,所以对乡下的穷亲戚他总是主动出手相帮,他很反感别人不节俭而主动伸手跟他要钱(其实,他也没有多少钱)。他在给女儿的回信中曾批评女婿道:“饭是要吃的,但香烟完全可以不抽,跟我七十多岁的老人伸手要钱而不戒烟,不是无志,就是无耻!”他敬佩林则徐禁烟,曾规定:凡我子孙,不得抽烟!

他一生热衷于写诗,国有大事,他肯定有诗抒情,生活中凡有感动他的人和事,他也必定会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并且乐此不疲。久而久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在梦中得诗也是常有的事。哪怕是一句两句,他也会半夜里爬起来立即用笔记下来。

早年他在外地谋生,得知老师钱名山和谢玉岑、张大千等人鬻书卖画赈救灾民,就曾在梦中得诗:“平添绿阴三千亩,坐活苍生十万家。”俞律先生在他过世后曾写过一篇短文登在《扬子晚报》上,奉他为诗神。诗神怕是过誉了,说他是痴迷于诗的诗人倒是当之无愧的。1990年12月,臧克家主编的《诗刊》一次刊载了父亲16首遗诗,尊之为“现当代旧体诗大家”,并特加按语,呼吁“诗歌史家、评论家和出版界的朋友们共同关注这份难得的旧体诗遗产的研究和传播”。

他写诗是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四人帮”倒台后,他写出《大快行》誊写多份,分发好友。父亲一生清贫,为人低调,有许多事我们是在他去世后才知道的。如果不是看到他留下的那些遗物、笔记、书信,我们还不知道他曾在民国31年因《国声集》和《人蜀搞》获高教部文学类三等奖的事(当时,文学类只设三等奖,同期获奖的有王力、曹禺等,而他是唯一一名没有正规学历的人),更不知道别人对他的评价,只知道他有两方内容相同的图章,是阿干先生和邓散木先生为他刻的:“五百年后论我诗”。尽管他每天手不释卷和伏案书写的身影我们早已司空见惯,可是当我们在他去世后看到他那《六十读书诗》的卷轴时,却仍感震撼,他在诗中说:“陶潜尝有言,苦恨饮不足。我生不能饮,性命简籍托;一日不观摩,神丧惨不乐;堕地今六十,苦恨未饱读;浩浩宇宙内,学海广难渡;一源斯万流,森林列科目;古今所述作,何翅储万屋;苟可利民生,君子宜探索;新者撷其英,旧者宜疏凿……淬剑闻鸡起,摊卷迎朝旭;书城百堵坚,力攻无畏缩;兵法退者斩,乞祖为监督;先世有书香,岂容我不续;倘教卒此业,六十转六十!”难怪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也离不开书,要我们将书带给他。由于不能随意在书海里遨游,一次他趁看护人员离开的间隙试着下床,结果又摔成二次骨折。临终时陪伴他的是那本已被他翻烂了的《怀珊集》,不知他是琢磨诗句的修改,还是回味当年的点点滴滴……

父亲生前曾将珍藏的傅青主为友人制作的图章——“寒泉孤月”一枚捐给学校的中医博物馆作为镇馆之宝,他去世后,我们将他留下的中医古籍八百多册也悉数捐给了我们父子曾经工作、学习过的单位图书馆。父亲在世时是我们的活字典,每当我们在阅读古籍时碰到不认识且又不易查到的字,通常都去问他,他会告诉我们:“这是某字的异体字,除此以外还有哪几种不同的写法。”问得次数多了,他就萌发出要编一部异体字字典的念头,只可惜没多久他就因骨折住院了。我们在他的遗稿中,看到有一沓稿纸,上面是他起草的前言、填表说明、并繁、异、简三体字对照表(罗列了数十个简、繁字及其各不相同的异体字)。回想这些,我们觉得他这一生是刻苦勤勉的一生,他处处都是以先祖荆川公为楷模,孜孜以求地身体力行。虽然他没有荆川公那样轰轰烈烈的业绩,但他同样是个爱国的、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对精神境界的追求是无止境的,他在九十多岁的高龄、且有时单枪匹马的情况下,仍有要编一部异体字字典的勇气和决心,所以他想活一百二十岁就不足为奇了。其实,父亲原是我的堂叔父,在国破家难之际,生父病殁于重庆,叔父、婶母相商,念与我生父的同祖骨肉之情,选择了担当和责任,遣淑仪二姐等去重庆“抱儿来锦水(成都),生死不想离。”从此,叔父母变成了最疼我爱我的父母亲,艰难中不离不弃,教我育我。父亲自幼教我诵唐诗、读古文,直至上小学、中学、讲先祖荆川公事迹,谈个人立志报国,从行医济世救人,到运笔激扬文字,蜀华在学校教育以外尤其是文、史方面的知识,受益于父亲的家教甚多。直至我与中医结缘并在专业上取得一定的成绩,自然也是受父亲的影响最深。

人,总是要走的。但是,能给这世界、给后人留下点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才不会枉来世上一趟……

附注:

唐蜀华,1958级校友,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任医师、原院长。

文章评论

妙幻

顶礼赞叹唐玉虬前辈[em]e196[/em] [em]e196[/em] [em]e196[/em]

乡下人

那个时代的人,勤奋,节俭,自甘默默奉献。树起了一座座丰碑。

无相慧剑

异体字,有时翻几个厚字典仍不得,三十年一世语言也变何况其字,寒泉孤月映清辉,捐古籍医本八百余册,真个难得有心人[em]e179[/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