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砥先生谈怎样临古帖
书法
书法史上有些现象是颇为奇怪的,往往一种书风(体)的始创者就是这一书风(体)在历史上的最高峰,后世学者倾其毕生精力,都很难超越之。钟繇如是,王羲之如是,张旭怀素亦如是。
按理说,小楷在三国尚未完全定型,属初创书体,现存真迹几无,可信书家亦仅钟繇而已。这种尚未定型的字体怎能成就一位盖世书家?但事实就是事实:在钟元常身后的诸多小楷书家中,似乎很难找到真正能与其相匹的绝代人物。钟繇的那种放意,那种古淡,那种颇有艺术美感的结构形式,令后世小楷书家尽折腰。即使被后世称为书圣的王羲之,其临钟楷,规矩多于性情,似亦难望其项背。
其实,这种世不可及的品质,往往附在一个特殊的背景之下。钟繇之变数,亦在于此——由隶及楷,既存隶之古朴凝重,又见楷之灵活善变。身处由旧变新时代,旧意尚未丧失,新法未见成式的历史背景使那些运筹帷幄的大师能并兼数体之美,故其创作意境高古超远,且新,形式常常出人意料。这种由古及新,入古出新的理念及探索,多使他们“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撇除了成见与迂腐,也避免了只能令人一时畅悦的新奇。
故钟繇的古淡,在于那份漫不经心的收敛之中,在于那份畅适的肃穆之中,在于那份古意盎然的新奇之中。
二、用笔绵实而不死板。《荐季直表》起讫宜藏不宜显,中截运笔要缓。《贺捷表》用笔实中宜活,但不能过于跳荡,跳荡易伤雅致。
四、字与字之间应上下左右相呼应,不可以一字之完整充全局之完整。
晋楷虽在民间字体中隶意尚浓,但名家作品中的楷法正一步步走向完整与成熟。晋法与唐法之不同在于,晋法立足于意,故神态多飞扬,气息仍古;唐法立足于形,强调用笔规则及结构的正,实用性大大增强。然晋楷遗存仍少,故难与晋草相匹。《洛神赋十三行》可称为晋代小楷书扛鼎之作。
王献之书承乃父,但小楷的水平似不在右军之下。大王小楷较端实,正而有雅致,小王则灵动而清劲。清冯武《书法正传》引《离钩》:“字画神逸,墨彩飞动,为天下法书冠。”对照《十三行》,此评不虚。
这种飞动与钟繇的舒灵比,虽少那些虚虚实实的“把戏”,也少了那份“朴实”的古味,但其简洁的点画及其欹侧的势态,却让人觉得单纯,有出奇不意的感觉。而线条骨气峻宕,干净利落,仿佛这一点一画不可更动——这或许是晋书的品性,犹如右军行草,落笔即劲,动作不多余,但决不欠失。所以,刘熙载《艺概》以为此帖“正以明大令之风,不惟以妍妙胜也。”从《洛神赋》我们可以想见,那些伪托在小王名下的后世临作,其实与小王的气质还是相差甚远的。
一、熟悉魏晋书风的审美特征及书写习惯,尤其对大、小王书风的认识。
二、线条宜简洁,提按变化含于线内,线形干净而凝实,起讫及中截运笔起伏度不大。
三、字须奇正相生,不可一味正,也不可一味奇。欹侧要强调关系,不能以欹侧为欹侧。
尽管书史上记载汉杜度、崔瑗、张芝等善写草书,但由于没有实物遗存,这些书家的作品风格在我们的印象中几乎为零。而且,真正遗留在世的汉代墨迹草书(简书),与我们偶有见到的宋刻汉草居然判若天壤。所以,像张芝《冠军帖》此类刻帖,是否真是汉人面目,越来越让人迷惑。若是,那么这种完全成熟的今草笔法,始创者会落在谁家头上,又将成为历史的疑问。不过,就刻帖而言,《冠军帖》决然大家手笔。
《冠军帖》无论从用笔、结字、行气、整体章法等都无可挑剔。其用笔使转精致而潇洒,总能让人想到王羲之。由于王书有墨迹摹本遗世,让我们有对比刻本(帖)的可能。我们发现,摹本与刻帖之间的距离显然存在。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像《淳化阁帖》这样的高档刻帖,其间诸家的风格却出奇地类似,说明刻帖多有失真,绝非虚言。以此再观《冠军帖》,摹刻工们是否渗入了自己的书写习惯,将原本的张芝弄得面目全非,我们只能妄加猜测了。
二、提按顿挫、转承起伏皆须有力感与节奏感,尤其连带的线势不可随带而过,必须强调动作与线质的丰富性。
章草在今草之前就已经出现。但我们今天看到的刻帖章草,程式感很强,而且似乎不是从隶书演变过来,更像由小楷写出(此也与摹刻失实有关),如传吴皇象《急就章》、晋索靖《月仪帖》等,以至于宋以后学章草的书家(如元人),大都写的是这种面目。其实,从汉简至魏晋时期的墨迹章草,却没有这般的整齐划一与规范顿折(小楷程式),而更多的是随意的结体及并不十分讲究笔法的用笔。当然,气息醇厚古朴者亦有之,《平复帖》即是。
很显然,《平复帖》的用笔方法不同于后来的提按顿挫,其线条的起讫没有明显的动作痕迹。但这种短促的线条似乎凝聚了足够的力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顿挫更具冲击力,又让人一下子琢磨不到这种力量来自何方。其实,人们在提按用笔之外也曾总结有绞转法,除《平复帖》外,像王羲之《初月帖》、明末倪元璐书法等都有实践,从我们对这些作品的临写中确也能感悟到它非同一般的力量感,只是遗憾,这种古法被后来的提按法广泛地取而代之,以至绞转在今天几乎成为“古董”笔法,常人不知何而为之。
除此之外,《平复帖》章法的自然错落也为章草书法树立楷模。一般章草书作品字大小相仿,多有布算之嫌,《平复帖》则美在信手间的有序无序。这说明,尽管与二王书风迥然不同,但《平复帖》同样让我们感到魏晋文人的倜傥品性,两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辨别提按与绞转之间的联系与区别。所谓绞转,指用笔由中锋快速转成侧锋,或由侧锋快速转成中锋的用笔动作,王书《初月帖》中的字较明显,《平复帖》因为线势短促,翻转时动作更爽劲,故侧锋感不强。
王羲之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古代书法家,其《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固然精美,但笔者总以为其手札才真正代表王羲之书艺的最高成就,尤其是唐摹本中《频有哀祸帖》、《丧乱帖》、《初月帖》、《姨母帖》、《得示帖》、《二谢帖》、《远宦帖》等。个中原因在于:一、古人评王羲之书“遒丽天成”,手札线条比《兰亭序》更贴近(《兰亭序》似乎在秀丽与清丽之间);二、梁武帝称右军书“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像《频有哀祸帖》、《得示帖》等才真正体现这种动静、虚实相生的感觉;三、从用笔、线条、结字、行势、空间等诸多因素的浑然合一,手札难度更高,表现面更宽,形式感更强。
但王羲之的伟大并不仅仅在于他作品的美不胜收,其意义更在于他在书史上所起的承古开新的作用。他将毛笔提按顿挫的功能发挥到一个相当的高度,使线条与空间的表现领地大大拓展。倘使我们今天在研究学习王羲之忽略这一点,而仅仅以其笔法为着眼点,实在是丧失了王氏真正激励后人的本质精神。——艺术贵在创造,犹如科学贵在发明一样。失却书法的创造力,也就失去书法向前发展的生命力。
一、王书点画、结构、行气、章法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手札尤其如此。大到动静、虚实、粗细等的对比协调,小到一提一按的转承起伏,无不精美绝伦。若拆解地学习其用笔或结构,往往会歪曲王羲之的本意。所以学王书当须明书理,明了其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的个体作用及整体意义,才能活学活用。
二、不能以为学了沈尹默、文徵明、赵孟頫、米芾、智永等就是学了王羲之书风。古人学王多学刻帖,时有误传。今人能见到印刷精美的唐摹本墨迹,这让我们可以轻易辨别王书及其后学者们的高下差异。故培养眼力及锻炼手力同样重要。
王献之是颇为自负的书法家。据《书谱》记载,“(谢)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献之书学乃父、张芝,但最终他并不想被前辈束缚,故常以外拓笔法一笔环转,气势不俗。尽管后世评家多以为其书不敌乃父,但小王能自开新境,不被遮掩,实为不易。更何况其草书环转之中皆能顿挫起伏,不枉作圈绕,故历朝评者褒奖不少,如张怀瓘《书断》:“尤善草隶,幼学于父,次习于张。后改变制度,别创其法,率尔私心,冥合天矩,观其逸志,莫之与京。至于行草兴合,如孤峰四绝,迥出天外,其峻峭不可量也。”清吴德旋:“大令狂草,尽变右军之法而独辟门户,纵横挥霍,不主故常。……余谓大令草书,虽极力奔放,而仍不失清远之韵。”
小王在纵横挥洒之时,其线质或坚质或清润,这从《鸭头丸帖》、《廿九日帖》等书中可以见出。惜自唐以来,书家多喜临小王,往往把这种坚质或清润取而代之以轻滑,使小王书法流为通俗,声誉受损,如米芾临《中秋帖》等便是。小王书固不比大王内劲,然也不至于“流”到这种程度。
“质”与“文”,是书法审美的一对范畴,古代书论中多有论述。所谓古质而今妍,指早先人们崇尚质朴自然,而今趋于漂亮、甜美。王羲之比于钟繇,钟古而王文(妍);小王比于乃父,大王则为古,而小王更趋妍美;而若将智永、米芾、赵孟頫等比于小王,则小王为古,而后人则为流美。质为内美,文主外美,外美易而内美难。但外美易于为人认同,内美多为常人不解,此书法所以有通俗、高古之别也。
二、区别摹本小王书《廿九日帖》、真迹《鸭头丸帖》与褚、米等临本之间的区别,强调线质的紧密及结构的变化。
除王羲之、王献子父子在历史上负有盛名外,王氏家族中另有王荟、王徽之、王珣、王僧虔、王慈、王志等善书,并有书迹留世。从王荟《疖肿帖》、王徽之《新月帖》、王珣《伯远帖》、王慈《柏酒帖》、《汝比帖》等作品分析,王氏家族书风是一脉相承的。看来,如果不是历史无情,使他们的大多数作品随着时间的逝去而“灰飞烟灭”的话,王羲之可能并不会在后代有着这般的显耀。
《疖肿帖》、《汝比帖》等为唐摹本,而《伯远帖》则为难得的真迹。以《伯远帖》对比其他摹本墨迹,让人感觉到唐人钩摹相当地逼真。此数作用笔、结体已为完全的新法,但各帖又各有面目,说明当时书家追求个性是很自然的事情。相比唐以后学王书家的作品,王氏族人们的举止可谓轻松自在,这是一种无法学得的境界。时至今日,人们依旧津津乐道于王氏家法,但那种潇洒倜傥的品性,又有几人能真正悟得?
一、《疖肿帖》内擫、字瘦劲,欧阳询行书似从此来。《伯远帖》圆畅自适,孙过庭《书谱》用笔与之有相近处。《汝比帖》用笔细处皆劲,粗笔扫锋多有侧势,字形也为细笔者清奇。三帖当分别临之,不可为一法。
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存世惟《千字文》,以真、草对照并列写出。《千字文》原本为学童识记的课本,智永以真草写出,显然也是为学童及初学者们识字学书所用,并非其平日随意挥写的作品。因为初学教科书,一点一画,须有相当的规则。智永在世时作品面貌如何,今人已不得知。唐张怀瓘曾曰:“微尚有道(张芝)之风,半得右军之肉,兼能诸体,于草最优。”《东坡题跋》也载:“永禅师欲存王氏典刑,以为百家法祖,故举用旧法,非不能出新意求变态也,然其意已逸于绳墨之外矣!”能兼张、王之风,且于草最优,智永大概也应是与王慈之类能挥洒的书家。但《千字文》谨守典则,且智永生前写过八百余本,大大占有了后人的视线,人们对智永的认知,也往往停留在此了。此既是后人对智永书风误解的原点,也是智永自己过多写《千字文》留下的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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