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与大地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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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上,找一块干净的土,
往下掏一尺取一捻放在嘴里尝,品不出什么味道。
用李时珍的笔法,可写为“土性平、无味、生育万物”。
我尝这捻土,心想土里到底有什么,让甘草那么甜,让黄连那么苦?
土里一定百味聚集,不同的庄稼、植物从其中提取了不同的味道。
生嚼高粱米,微甜有一点涩。
嚼玉米,甜。
嚼青草,干脆的甜。
高粱玉米的秸秆都甜,玉米的秸秆略带一点点臊味。
生茄子甜,黄瓜清香。西瓜香瓜不用说了,甜是它们的本职工作。
树上结的苹果和梨和枣都甜。由此说,大地所储存的营养,以甜为主。
可是,草药为什么聚集那么多的苦呢?
大地有甜的怀抱,也有酸辛,有苦情,草药把苦长在自己身上。
大地怎么不苦?
世上唯有大地最艰辛,日晒风吹,洪水冰雹都倾泻在大地的怀抱。
地被冻过三尺,被涝过三尺,世上从未停止劳动的并不是人,而是大地。
大地的苦情,高粱玉米不懂,苹果和桃更不懂,懂大地的只有草药。
苦是什么?
是执拗,是抓住你不撒手,是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
是心头化不开的恨,是沉潜向下的哀怨。
苦进了人的嘴里,就像蛇蝎进了嘴里,嚼不得,咽不得。
苦只是一个比喻,人把生活的所有艰难用这个味觉的词汇形容之:苦。
中医认为苦可清肝火、明双目。
按天人合一的观点,人的身体也堪与大地相配伍。
地产百味,人吸纳百味。
苦只是一味,没尝过苦味的人,舌蕾相当于一个聋子。
味原本不存在,
或者说它只为味蕾或中药的药味而存在。
拿一块冰糖贴脊背上,脊背察觉不出其甜,
拿一块山楂糕放脸上,脸也不酸。
味只存在于人的三寸舌头上,何必吃山珍海味?
多么贵重的珍馔佳肴滑过三寸舌面,落入肚里成糟粕。
在物品的味道和舌头之间,有一个是真相,另一个在欺骗。
蒙特利尔大学的生物学家得出结论,
人类的味觉是由味蕾基因的特殊排列方式决定的,并得益于口腔中的酶。
而人与其它动物味蕾基因排列方式的不同,使其尝到的味道也不同。
广东人吃蛆、湖南人吃臭干子,都由顽固的味觉好恶所决定。
欧洲最好的奶酪,中国人吃起来臭不可当。
榴莲也如此。
这是说,鼻子和舌头(特别是唾液中的酶)具有不同的认知方式,
它们闻到与吃到的是同一种东西,但味道不一样。
味是刁钻的、飘渺的、深不可测的东西。
草药拔出了大地的苦,煎成汁却可以给人去病。
想一想,不可思议。
泥土里积累的苦,草药是怎样找到的呢?
草药找到这些苦,存在根茎叶里,人采而煎汁,霍然病愈。
给予人类粮食的大地,又长出替人类去病的草药。
大地恩情,人是还不完的。
作者:鲍尔吉·原野 编辑:室雅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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