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禅

　　梅花•风铃•剑

 

　　                                                                                                                                       文、因可觅
　　一
　　风铃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一个梦。她梦见在院子里的那棵梅花树下，有一个男孩子。她走过去，他就冲她微笑起来，然后两个人玩得很开心。
　　的确，凌宅的院子里有一棵梅花树。但是那个男孩子是风铃从来没有见过的。
　　于是她就去问她父亲：“胡子胡子，我为什么总做这个梦呀？”
　　风铃的父亲名叫凌胡子，从小他就教育女儿管他叫胡子。他是一名剑客，在风铃的眼里，仿佛是无所不能的。
　　凌胡子摸摸她的头：“因为你经常在梅花树下玩，所以才会做这个梦。”
　　风铃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嘟起了嘴，不过下一秒，凌胡子就说：“我明天要出门了。”
　　嗯，凌胡子不但是个剑客，而且还很有名。每年，总有许多人向他下战书，把打败他看作一种荣耀。出于一个剑客的骄傲，他不能拒绝那些挑战。但是，他从来不在自己家里同人决斗。他们总是约一个浪漫的地点，比如密林中，比如瀑布下。喝一口酒，然后开始生死相搏。
　　所以，风铃从来没有看过凌胡子是怎么打架的。
　　她所知道的，只是凌胡子每隔一段时间出门，回来的时候会带回大大小小的礼物。当然，有时候凌胡子也会受伤，但他总是轻描淡写。所以凌胡子每趟出门，风铃心里总是装着满满的期待，猜测凌胡子又会带回什么礼物。
　　在她七岁那年，有一回，凌胡子回来的时候背着一个大包袱。风铃雀跃地扑上去：“胡子胡子，包袱里是什么？”
　　“傻丫头，你猜猜。”
　　“是衣服？是琴？是胡子打的大狗熊？”
　　风铃猜了一长串，凌胡子却都笑着摇头。最后他打开包袱，把风铃吓了一大跳。
　　包袱里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和风铃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紧闭双眼，面色发青，似乎奄奄一息。风铃看了看这男孩子，又看了看凌胡子，眼里冒出许多问号。
　　凌胡子打了一下她的头，宣布说：“从今天开始不准出去乱疯，给我呆在家里好好照顾这孩子。让他的伤先养好了再说。”
　　风铃说：“是谁把他打伤的？”
　　凌胡子说：“是我。”
　　“你为什么先把他打伤又要把他治好呢？”
　　“这里面有个很长的故事。”
　　二
　　反正从那天开始，风铃就肩负重任。早上，她要早早地出门，到附近去采草药。回来之后，用大锅把药熬了，给那个男孩灌下去。除此之外，还要给他敷上外用的伤药。这些事情风铃做起来驾轻就熟，因为她就经常这样照料凌胡子。不同的只是，以往是凌胡子被人打伤，而这孩子断掉的肋骨上还留着凌胡子的掌印。
　　三天以后，这孩子醒了。
　　他的眸子是非常纯粹的黑色，清澈而深。不过却冷得不像个孩子。风铃下意识地有点畏缩，不过她马上就笑嘻嘻地问：“你醒啦，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不理她，望着天花板想心事。风铃想了想，伸手捅了捅他的肋骨。果然，他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叫了起来：“好疼！”
　　风铃得意地笑起来：“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我叫顾飞，谢谢你救了我。”
　　“救你的人可不是我。”
　　“那是谁？”
　　这时候凌胡子走进来了。男孩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凌胡子，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风铃从没有听过这样恶毒的声音。她赶紧说：“喂，你别这样。凌胡子要是干了什么坏事，我替你打他好不好？你的伤还没好，不能生气的。”
　　顾飞并不理她。而凌胡子只是笑着，有点无奈又很憨厚地笑着。那表情就和看到风铃偷吃了鸡腿一个样。然后他解下腰间的剑，塞进顾飞的手里，说：“你可以刺我三剑，我不躲闪，也不还手。”
　　凌胡子用得剑又大又长。顾飞站着还没有它高。更何况他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呢。他吃力地拄着剑，挺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凌胡子。过了好半天，突然松手。长剑当啷一声跌倒在地。
　　他说：“我知道就算是这样还是杀不了你。不过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说完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风铃本想拉住他，可是他的那种眼神让她不敢去碰。等他走了以后，风铃气急败坏地地去揪凌胡子的胡子。“胡子胡子，你怎么欺负这孩子啦？”
　　“我杀了他父亲。”
　　风铃睁大了眼睛。于是凌胡子开始讲这个故事。
　　凌胡子和顾飞的父亲顾桓宇是好朋友，从穿开档裤起就在一起疯，在梅花树下结拜。后来一起学武功，一起闯江湖。再后来的事情就很俗套了。他们一起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你娘答应我的求婚的那一天，顾桓宇就和我绝交了。他很快也成亲了，不久生下顾飞这个孩子。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后来，你娘生你的时候难产死了，我萎靡了好一段日子。直到有一天，收到顾桓宇的战书。
　　“那战书冷冰冰的，就跟陌生人一样。不过他约的时间是三年以后。顾桓宇是我唯一的对手，我可不能输给他呀。于是我振奋精神勤学苦练。这三年中，他悄悄地来看过你好几次，可是每次我一发现他就不好意思地逃走啦。我总觉得，他其实并没那么恨我。所以我打算在决斗的那天和他好好谈谈，化解我们之间的芥蒂。
　　“那天我去了相约的湖边。可是没想到，他一看见我脸色就变了。在他言辞相逼中我只好出手。他每一招都是你死我活，最后我不得已……”
　　凌胡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难以负载这一段往事。“这次，我和人决斗时顾飞这孩子在一旁偷窥，我以为是有人暗地里埋伏，仓促出手，没想到误伤了他。”
　　风铃听得鼻子发酸，却又哭不出来。
　　三
　　风铃一直没有忘记七岁时奄奄一息的那个孩子。她知道他还会出现的。她想了好多话来劝说他，却总觉得无从说起。
　　凌胡子有许多朋友，但只有偶尔的一两个会带回家来。他们在月光下喝酒谈天，天还未亮朋友就乘风而去。
　　有一回，凌胡子带回一个老爷爷。那个老爷爷的胡子可比凌胡子长多啦。他说起话来，两道又粗又长的白胡子就在两边飘飞，像一对白翅膀，可好玩儿了。据说，这是一位精通奇门巧技的大师。没有什么神奇的东西是他没见过的，没有什么难题是他解不开的。
　　他也是少见的酒量比凌胡子还要好的人之一。凌胡子喝醉啦，他却还没有醉。风铃问他：“白胡子爷爷，你真的什么难题都能解决吗？”
　　“当然，当然。”
　　“那你能化解人心中的仇恨么？”
　　“这个，这个……”
　　“就会吹牛！”风铃用手指刮着脸羞他。
　　白胡子涨红了脸。“谁说的？”他气恼地把自己的胡子扯了又扯，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在遥远的西方，有一棵神奇的树。它会结两种果子。一种名叫‘追忆’，一种名叫‘笑忘’。追忆可以把人的记忆储存起来，还能传递给其他人。而笑忘呢，当然就是让人忘记过去的事情啦。”
　　风铃托着下巴：“那你见过这两种果子么？”
　　“当然！多年前我把追忆给了人，笑忘还留着呢。谁吃了它当然就能忘记仇恨了。哈哈，我真是太聪明了！”
　　“白胡子爷爷，把笑忘给我，好不好？”
　　白胡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
　　“我想起，我们家还藏着一坛五十年的竹叶青哦。”
　　白胡子立即两眼放光，为难地搓着手：“你看，你看……”
　　“你不想喝，那就算了。”
　　“好！你拿竹叶青来，笑忘就给你！”
　　四
　　风铃再一次见到顾飞，是在十五岁那年。
　　凌胡子收到一份战书之后就开始遮遮掩掩，风铃趁他不注意时一翻，顾飞的名字赫然在末尾。
　　凌胡子出门之后，她也悄悄尾随而去。她在通往那个湖畔的必经之路上等待着，虽然她不确定是不是能等到她想等的人。可是她还是在寒风中等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那个少年出现了。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及长剑高的少年。他已经像长成的小树，发出青春的气息。风铃跳到路的中间把他拦住。“喂，不准过！”
　　她在晨曦中像是一道剪影，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清脆而缥缈。顾飞吓了一跳，然后皱起了眉，冷冷地说：“让开。”
　　他显然也认出她来了。风铃忽然觉得很欣慰。她笑嘻嘻地说：“好久不见啦，你过得好么？”
　　顾飞还是冷冰冰的。“这和你无关。”
　　“怎么和我无关啦。那个时候我给你端茶送水，熬汤换药，照料得无微不至。你却一下子跑掉了，多让人伤心呀。”
　　顾飞的神情变换了几次，最后低声说：“我知道你是凌胡子的女儿，但我不会迁怒于你的。谢谢你了。”
　　风铃说：“你不要去找凌胡子报仇了，行么？”
　　“这不可能！”
　　风铃望向远处：“凌胡子和你父亲本来也是好朋友呀，他们没有谁对不起谁。胡子一直在懊悔那天的失手。我不求你原谅他，可是我不想看到你们两个任何一个受伤，你能不能不去找他？”
　　“可是他杀了我父亲，这是事实！”顾飞低声吼道，“让开！”
　　风铃执拗地站在他前面，不肯离开。小路很窄，顾飞伸手推她。他手上是加了力的。他本以为风铃是凌胡子的女儿，武艺至少也算不错。谁知这女孩原来是朵弱不禁风的花，一下都躲闪不开。
　　风铃摔倒在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顾飞突然手足无措，他最怕女孩子哭了。可是风铃的眼泪却好像开了阐的洪水，越哭越伤心。他心里挣扎了好久，最后终于还是蹲下身，拍拍她的背。“你别哭了，成不？”
　　风铃抽泣着，渐渐止住哭声。她抬起头：“我饿了。”
　　是呀，为了等他，她拼命赶路，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顾飞挠了挠头：“你想吃什么？”
　　“包子。”
　　于是顾飞只好带着她，找了个路边的小食摊。一大早，刚刚出炉的包子热气腾腾的，驱散了夜露带来的寒意。蒸汽腾起温暖的雾，包围了他们。
　　风铃这时候顾不上什么淑女形象了，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着包子。顾飞却不吃，看着她出了会儿神。他说：“凌胡子是故意的。”
　　风铃停下咬包子的动作。
　　“刚开始时，确实是我爹爹看不开。”顾飞慢慢地说，“可是后来，他一点也不恨凌胡子了。你母亲去世之后，他怕凌胡子消沉不起，特意下了那一封战书，好促使他不要荒废武功。这一招果然有用。就这样过了三年，到了就要决斗的日子。他给凌胡子去了一封信，讲清楚了来龙去脉。那天早上，他是带着微笑去的，他以为，是去同他最好的朋友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凌胡子不但没有感激他的苦心，反而恼羞成怒地杀了他。所以我永远不会原谅凌胡子。”
　　风铃沉默了。真相究竟如何她也并不清楚。她只是说：“你知道么，我从小就常做一个梦。梦中有一个男孩子。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吃惊得不得了，因为你和梦中那人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我决不愿意你和凌胡子生死相拼。可是我知道，”她笑了笑，“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啦。”
　　蒸笼里还有最后一个包子。风铃突然很不好意思。“包子都让我一个人吃完了……最后一个还是你吃吧。”
　　“我不饿。”
　　“吃了才有力气和凌胡子打架！”
　　顾飞笑了。他点点头，把最后一个包子吃掉了。
　　然后他不省人事地倒下了。
　　五
　　凌胡子出现了。他对风铃怒目而视。“你给他吃了什么东西？”
　　“白胡子爷爷给的笑忘果，他醒来之后忘了过去的事情，就不会记得和胡子有仇啦。”
　　凌胡子长叹一声。“唉，傻孩子，遗忘并不是消灭仇恨的好方法。”
　　过了一会儿，顾飞醒过来了。他的眼神迷迷糊糊，在看到凌胡子之后也没有怒发冲冠。风铃满心欢喜。“顾飞你醒啦。”
　　“你是谁？”
　　“我是风铃呀。”
　　“风铃又是谁？”顾飞很困惑的样子，“我为什么在这儿呢？”
　　风铃急了。“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么？”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顾飞绞尽脑汁地说，“我到底是谁呢？”
　　风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回是真的忍也忍不住。
　　没有办法，他们只好把顾飞带回了家。凌胡子郑重地对风铃说：“这个弥天大错是你犯下的，我怎么惩罚你也没用，只有你自己来承担。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得好好照顾顾飞。记住了么？”
　　风铃点了点头。
　　从这一天起，顾飞就成了他们家的一员。他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变成一个懵懂的孩子。他常常在院子里一发呆就是大半天，也不知在想什么。风铃每天都要教他很多东西。她小心翼翼地给他讲一些过去的事，希望他能想起些什么。可惜，她对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顾飞总是很认真地听着，像个努力学习的孩子。有时，风铃也会告诉他一些自己的幻想。比如，星星为什么会发光。
　　“因为萤火虫修炼成仙之后都飞到天上去啦。”
　　顾飞很乖地点头说：“我记住了。”她又赶紧摇手，咯咯笑着：“算啦，你别听我胡说八道。”把顾飞弄得茫然无措。
　　其实，风铃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让人快乐。可是，她的内心毕竟是那样懊悔。顾飞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不再是个完整的人。现在她才明白，自己真的错了。即使他仅仅只是忘却了同凌胡子的仇恨，那他也不是原来的他了。而风铃喜欢的，其实是那个个性倔强，会同她吵架的孩子呀。
　　好在，过了不久，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一天，凌胡子回来，大着嗓门叫道：“风铃你看我把谁找来了。”
　　风铃一见来人就扑上去揪他得胡子，气恼得不行：“白胡子爷爷，你骗我！”
　　白胡子躲闪着：“不骗你竹叶青可就到不了手啦！”
　　“那你现在能治好他么？”
　　“要让服下笑忘的人恢复记忆，只有用追忆。”
　　“可是你多年前就把追忆给人啦。”风铃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已经找不回来了吧。”
　　白胡子突然抽了抽鼻子，又皱了皱眉。“你知道不，我有一只狗鼻子。”
　　“啊？”
　　“我记得追忆果的特殊气味，而且我发现，它就在这个院子里。”
　　真的？满腹狐疑的风铃和凌胡子跟着白胡子老头。他果然像只狗一样一寸一寸地嗅过去。最后停在了院子里的梅花树下。“就在这儿，挖吧。”
　　凌胡子拿着铲子半信半疑地挖，过了一会儿，一枚青色的果实露出来。可是，还不等人们说什么，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奇景。
　　像是一阵大雾掠过，整个视野里都变得白茫茫的。在这一片白色之中浮现出一个人影。那是个长得和顾飞很像的孩子。风铃叫道：“这就是我常常梦见的人！”
　　而凌胡子失声道：“顾桓宇！”
　　空灵的声音传入人们耳中。雾中人笑着慢慢说道：“凌胡子，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在这梅树下许下的誓言。不论这树梅花又开又谢多少季，多少年，我们的友情永远不会变。”
　　从雾气的深处走来另一个孩子，那是少年时代的凌胡子。他们笑闹着，在梅树下你追我打。花瓣随风飘落，构成一个单纯，鲜活，而无比欢乐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雾气渐渐散去，这画面也淡薄成了一阵风，轻轻逝去。
　　大家却都沉浸其中，久久没有人说话。许久，凌胡子才长叹一声：“我明白啦。当年顾桓宇想要和解，可是却放不下面子。于是这个笨蛋就把追忆果埋在我们结拜的梅树下。他想告诉我，我们的友情永远如初。可是，自从他向我下了战书之后，我就心有隔阂。这些年，从未走到梅树之下。也就从来不明白他的心意。”
　　“可是，你们决斗之前就没有把话说清楚么？”风铃问。
　　凌胡子跺脚。“那个呆子一定是以为我看到了这一切但却假装不知，所以当时愈加怒气冲天。最后……”
　　突然，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顾飞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风铃急忙跑过去。“顾飞顾飞，你怎么了？”
　　他不理她，自顾自哭得伤心欲绝。
　　过了许久，风铃终于明白了。她轻轻地问：“你根本没失去记忆，对么？”
　　凌胡子微笑了。
　　他一开始就知道啊，这孩子根本没有失忆。风铃那傻姑娘往包子里做手脚，谁会看不出来呢。顾飞只是假装上当，好得到接近自己的机会。因为他知道，这才是复仇的捷径。
　　可是凌胡子没有说破他，仍旧把他留在了身边。只想让他知道，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其实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仇恨。
　　顾飞哭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停下了。他看了看风铃，又看了看凌胡子。他说：“风铃，谢谢你。谢谢你们。”
　　一句抵过千言万语。阴影终于消散。
　　风铃笑起来，开心得要命。是啊，遗忘并不是真正能化解仇恨的途径，只有宽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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