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伶人(雪小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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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计再去看她。


自上次去看她距今日已大半年了。上次去还是冬天,大风天,我穿了黄色羽绒服,她穿了白色羽绒服,在军民里257门的门前照相,那天她刻意涂了很多口红,一点也不像81岁的老人,而且笑起来依旧很媚,她多年不唱戏,但举手投足仍然是伶人气息。


是在2012年长安大戏院认识了她。


那天是重阳节。


迟小秋给了我两张票。我与小言开车从廊坊到北京,小言是第一次来长安看戏,很兴奋,还给父亲买了正月初二的票,那天是迟小秋的《锁麟囊》。小言的父亲是戏迷,身子中风后以听戏为乐儿,似水流年慢慢变得长了,小言说听戏是受我和她父亲的影响。


那天的戏真好。想象不出的好。是我自看戏以来最难忘最感慨的一场戏。


因为是重阳节,主题叫“霜叶红于二月花”,演员多是六十岁以上的,八九十岁的亦有。我就是那天看到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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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场之前,我已经感慨了很多。惊艳于这些老伶人独特的沧桑气息和味道。演《红灯记》中李玉和的浩亮说话口齿不清了,因为中了风。但一开口却让人心头一凛——到底是浩亮。


还有沈阳过来的吕东明。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虽刻意打扮过,仍旧土气。腿有些佝偻,一张嘴我就听呆了。吕东明先生唱的《荒山泪》,“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像在重磅真丝上绣花,突然针刺破了手,流了血,那血染红了花,连光阴都可发出叹息似的。我近年来听程派,耳朵刁极了。连张火丁亦听得少。梁剑峰说他只听余叔岩。这些月,我只听程砚秋——那远山似水的空灵,明明是八大山人的画,凄苦之味荡然纸上,但吕东明的声音是人书俱老,后来知道,她是程砚秋先生大弟子赵荣琛的弟子,难怪。得程之真传者,赵荣琛也。


吕东明之后出来。吕先生已经让我震撼得几近落泪。到底忍着,年龄越长,落泪的机会越少,波澜不惊的生活之外早有一颗不动声色的老心——看似枯藤老树昏鸦,其实已是秋深似水水如烟。我已是,中年。


主持人介绍她已80岁,唱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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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起意。活跃在舞台上那些个唱旬派的角儿让我心生厌烦。像画画下了重彩,又似做菜味精过多。我对荀派已无期待。


她虽已80岁,但人极媚。比吕东明媚很多——倒是荀派的样子。心里给她的印象分极好,她天生有妖气。


她唱《绣襦记》。


没听过这戏,这段儿。荀派一张嘴就是红娘。厌了。倦了。过于俏丽的工笔画一向是我鄙夷的,只当匠人而矣。因为没有魂灵在里面。


她双手放在胸前,伴奏起来了,她开始唱了。


“对影伤春枉自怜,朝云暮雨怨华年”,是的,她唱到第四个字的时候我眼泪哗就掉了下来,那个“春”字从她嘴里缠绵而出,像一条散发着蛊惑之气的小蛇,在她身体里染了许多仙气,然后又绕梁了三日来到我心里。


我忘记了鼓掌,忘记了存在,亦忘记了时间——仿佛整个长安只有我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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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悠然的慢板只有四句,却唱得人肝肠寸断,却又像爱上了一个人欲罢不能。


后两句是:苍天若与人方便,愿做鸳鸯不羡仙。


全场掌声似水要把她淹没。而我不知何时早已泪水满面。


小言拍得手疼了。她返了场,又唱了段流水。那声音似翠鸟一样,生生不让人活了一样。


“小言,我要去找她。”我坚定地说。


这个80岁的老伶人让我着迷。她的声音、气质、味道,都是我想象不到的。我决意去找这个叫黄少华的老人,对,老伶人,唱荀派的黄氏少华。


找黄先生费了些周折。但到底找到了她的电话。


2012年冬天,三九天,风大极了。我和小言去了天津黄纬路四马路军民里。那里离天津大悲禅寺极近,还未到先生家,已闻寺院钟声。


是七十年代的旧建筑,留着那个时代的痕迹。逼仄的楼道里堆满东西,杂物凌乱,拾级而上,敞开的是三十年代简易防盗门。


还是那张脸。相比台上,显得更瘦小,大概因为瘦,衣服简直要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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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风大,我们三个去外面吃饭。先生穿了一件白羽绒服,我穿了一件黄羽绒服,我搀着她,迎着风走——忽然觉得,她没有那么老,而我也没有这么年轻,风知道的。


她信佛,吃素多年,点了几个素菜,又点了个锅贴。她吃得不多。眼神安静。饭后她执意结账,我不允。


那个下午一直喝茶聊天,不到五十平米的小屋十分温暖。两平米的厨房,一平米的卫生间,没有马桶,是蹲便式的洁具,用的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水龙头,要使劲儿拧才能冲下去。幽暗的灯光下,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紫色洗手盆。


她睡单人床。床收拾得干净利落。墙上有年轻时的剧照,玉貌朱颜。那时的她可真年轻真漂亮,简直美得让人不寒而栗。


逼仄的空间,夕阳西下,她说旧事,只当说别人的故事,并不动容。几岁就唱戏,十六岁挑班了,母亲当班主,她只管唱戏不管钱,天南地北到处唱,红得不得了。60年拜了荀慧生。也不是刻意要拜,荀先生从头到尾看了她一出戏,只说好,刻意收这个女学生。


墙上有她和荀慧生的照片,她那时已结婚,站在荀先生旁侧,倒像个女学生——她没有上过学,唱不了《丹青吟》这样的戏,因为唱完几句慢板便要画成一幅写意画。荀先生行,荀先生后来拜了吴昌硕学画,那画里俱是肃肃金石气。梅先生拜了齐白石,画里俱是人间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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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先生说起旧事波澜不惊。只后悔早年练功太狠,竟不能生育了。丈夫去世早,她没子没女,晚年的身体是残山剩水,像年代久远的画,褪了颜色少了边边角角,可是却更有荒老之味。先生便是。


“我上半辈子荣耀得很,下半辈子光受罪了,我丈夫要早死两年也好,省得我退了石家庄的房子,现在不到4000块,雇个保姆要两千多,哪里雇得起?右边眼睛本看不见了,前几天什么也听不到了,老了......”


她看着窗外,仿佛在说别人。屋内放着她唱的戏,声音妖娆妩媚,于此情此景,如银镜炸裂。


我只道她的荀派味道好,她说死了的许翰英才好,下放徐州农场,拉大排车,一头栽下去,再没有起来。又说言慧珠也真好,学什么像什么,美得让女人都喜欢得不行,听说要斗她,穿好了戏装,三尺白绫上吊了——她宁肯死也不要别人斗她。


“现在的戏曲演员多舒服,会几段戏就行了,我们会七八十出师父还要骂......”她又夸裴艳玲,“艳玲也好,身上东西好。”我告诉她我写了裴先生的传记,她说那值得写。


冬天黑的早,告别时天快黑透了,我们约好了下次来给她包饺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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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月后,从隆冬到初秋,敞开门,先扑上门来的是一只小白狗。


“亮亮,太热情了就贫了。”她叫着狗的名字。亮亮高兴的扑过来,孩子一样兴奋。


“养了条狗,做个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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