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悟之十六个人日记

边走边悟之十六

个人日记

欲望越强烈、愈贪求我欲之满足的人，他所感到的痛苦也就更多更深，因为欲望经常附在他身上不断啃噬他，使他的心灵充满苦恼，如此积久成习后，一旦欲望的对象全部消失，他几乎便从看别人的痛苦为乐了。反之，一个彻底否定求生意志的人，从外表看起来，他的确是贫穷、一无所有，既无欢乐又无生趣的人，但心灵则是一片清澄，充满宁静和喜悦。他们不会被不安的生存冲动或欢天喜地的事情所驱策，因为这些都是强烈痛苦的先导；他们不贪图生之快乐，因为喜悦过后往往接续苦恼的状态。他们所达到的这种心灵真正的明朗及平静，绝不会被任何人所干扰妨碍。对于这种境界，我们内心中的善良精神，将立刻可以发现那是比一切成就更卓越的东西，而毅然叫出：“勇敢地迈向前者吧！”当我们亲眼看到、或脑中浮现这种境界时，必不由得兴起无限的憧憬，并进一步使我们深切感到，浮世欲望的满足正如抛给乞丐的施舍，维持他活过今天，却也延长了他的苦难到明日。反之，禁欲则是世袭的领地，领主永远不必为这些事情忧虑。

若打开坟墓，试问问那些死者还想否重返人世，相信他们必定会摇头拒绝。伏尔泰：“生固可喜，但无亦佳。”人生在世，只是短短几十年，比之他不生存的无限时间，几乎可说等于零。因此，若稍加反省，为这短暂的时间太过忧愁，为自己或他人生命濒临危险而大感恐惧，或创作一些把主题放在死亡的恐怖、使人感到惶恐悚惧的悲剧，实在是莫大的愚蠢。

无可否认，生死的决定应是最令人紧张、关心、恐惧的一场豪赌，因为在我们看来，它关乎一切的一切。但永远坦率正直、绝不虚伪的自然却向我们告示：个体的生死根本无足轻重，不管动物或人类，它只把他们的生命委之于极琐细的偶然，毫无介入之意。——看吧，只要我们的脚步在无意识中稍不留意，就可以决定昆虫的生死；蜗牛不论如何防御，逃避或者施展隐匿、欺骗手段，但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捕获；再看看在张开网中悠游浮沉的鱼，欲逃无门，无法做逃走的打算；还有，在老鹰头顶上飞翔的鸟，在草丛中被狼所看准的羊儿，它们都毫无戒心地漫步着，竟不知威胁自己生存的危险已迫在眼前。就这样，自然非但把这些构造巧妙得难以形容的有机体委之于强烈的贪欲，并且毫无容情地将它们委之于极盲目的偶然，或愚者的反复无常、或小孩的恶作剧。自然极明显的表示——它以简单的神谕口吻说出，并未多加注释——这些个体的破灭与它毫无关联，既无意义，亦不值得怜惜。并且，在这种场合，原因或结果都不是重要的问题。但万物之母所以一任其子民处于无数恐惧危险的境遇中，丝毫不加保护，乃是因为它知道他们虽毁灭，但仍然可以安全回到自然的怀抱中；它们的死不过是一种游戏而已。自然之对待人类亦与动物相同，它的话也可以应用在人类身上，个人的生死对于自然根本不成其问题，因为我们本身亦等于自然。仔细想想，我们的确应该同意自然的话，同样不必以生死为念。——附带必须说明的一点是，自然所以对个体生命漠不关心，是因为这种现象的破灭丝毫不影响其真正的本质。

我们再客观地观察自然现象——假如我现在想杀死一只动物，不管是狗、青蛙或者昆虫，这时，它们大概万万想不到，它们生命的原动力会在我的恶作剧或不慎行为下归于乌有。——反之，在所有的瞬间中，以无限多样的姿态，满溢着自然力和生命欲而诞生的数百万种动物，它们也绝对想不到在生殖行为之前，是完全无有的。它们是从无中创造出新生命。再说，一个动物从我的眼帘消失，它将往何处去？不知道。另一个动物出现，它又是从何而来？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具备着相同性质、相同性格和体型的动物，唯一不同的只是物质，它们把这些物质不断地丢弃，而产生新的生命，乃在使其自身的生命更新。就此看来，已消失的东西和代之而起的生命，其本质应该完全相同，只不过稍微有了变化，生存形式稍微更新而已，因此，我们不妨说死之于种族，不过犹如睡眠之于个人而已，这种假设很合理。

不论在哪里都无例外，自然的纯粹象征是圆形，因为圆形是循环图式。这实在是自然界最普遍的形式，上自天体的运行，下至有机体的生生死死，万物之中的所行所为，只有由于这种图式，在时间和内容不断流动中，才可能产生一种现实存在，即眼前的自然。

我们不妨观察一下秋天时昆虫的小宇宙，有的为了漫长的冬眠，预先准备自己的床铺；有的变成蛹以度过冬天，到春天时，才觉醒自己业已返老还童已是安全之身才作起茧来；更有许多昆虫像被死神的手腕抱住似的休息，只为了他日从它们的卵中产生新的种子，专心一意仔仔细细地整顿适合卵生存的场所。——这些都是自然的伟大不朽法则，它告诉我们，死亡和睡觉之间根本上并不具有任何区别，对于生命并无任何伤害。昆虫的预备巢穴或营造自己的小房子，在那里产卵，把翌年春天即将出世的幼虫的食物安排妥当，然后，静待死亡的来临——这正如人们前一天晚上为翌日清晨所要用的衣物或食物而张罗、而忧虑或是准备，然后，才能安心就寝一样。同时，昆虫的秋死春生，也和人类的就寝和起床一样，如果这种秋死春生和他的自体或真正本质不同的话，那么它就根本不会发生。

我们做这样的观察之后，再回到我们本身和我们的种族，若瞻望遥远的未来，人们的脑中难免升起这种感觉：此后将有数百万的个人以异样的风俗习惯而表现，他们究竟从何而来？他们如今又是在哪里——难道有一种巨大无比的“虚无”，隐匿着那些后代人？也许这真是唯一的答案——如果你无视本质的话。但你所恐惧的虚无深渊究竟在哪里？至此，你应该恍悟，万物都有它的本质。以树木为例子，那是树木内部有着神秘的发芽力，这种力量通过胚芽，每一代都完全相同，尽管树叶生生灭灭，它仍继续存在。所以说：“人间世代，犹如树木的交替。”现在在我周围嗡嗡作响的苍蝇，夜晚进入睡眠，明天还嗡嗡飞旋，或者，晚上死去，但等到春天，它的卵又会出生另一只苍蝇。苍蝇在早上可再现，到春天仍会再现，冬天和夜晚之对于苍蝇又有何区别？——布达哈所著生理学一书中这样写道：“尼其曾连续作六天的观察，他发现在浸剂中的滴虫类上午十时以前还看不到，十二时以后就发现他们在水中乱动乱窜了。而一到夜晚它们便死亡，但到第二天清晨，它们又产生新的一代了。”

就这样，万物只有一瞬间的逗留，又匆匆走向死亡。植物和昆虫在夏天结束它们的生涯，动物和人类则在若干年后死亡。死亡始终不倦怠、不松懈地进行它的破坏。尽管如此，万物似又毫无所损，照常地生存着，仿佛不灭般存在于各自的场所。植物经常一片绿油油，百花竞艳，昆虫嗡嗡作响；动物和人类不拘任何时候，永远朝气蓬勃；已经不结果的樱桃，一到夏天又鲜红圆润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有的民族虽然不时改变它的名称，但仍以不灭的个体延续着，不仅如此，历史虽然经常叙说不同的故事，但通常它的行动和苦恼则是相同的。总之，历史犹如万花筒，每当回转时，都让我们看到了新的形状，而实则不论何时我们所看到的都是相同的东西。因此，这样的生灭并不影响事物的真正本质，同时，这种本质的延续与生灭毫无瓜葛，因为它是不灭的。生存和一切欲望，在现实中无间断而无限的涌现着，因此，从蚊子至大象，在一切动物中，即使我们随意抽取一段时间来观察，它们皆保持着一定数量，它们虽已经过几千次更新，虽然它们不知道自己之前生存或在后来生存的同类，但出现的永远是相同之物。种族常存，只有它是不灭的，而个体也意识到它和自己为同一之物而快乐地生存着。求生的意志表现在无限的现在中，因为“无限的现在”，乃是种族生命的形式。因为种族是不会衰老的，永远年轻的。死亡之于种族，犹如个体的睡眠，或者眼睛的一瞬。印度诸神化身为人的姿态时，即知悉个中的奥秘。一到夜晚世界似乎已消灭。实则却一瞬也不停止他的存在。同理，人类和动物看起来似乎是由于死亡而告消灭，但其真正的本质仍不间断地延续着；出生与死亡，迅速交替着，而意志永远客观化——即本质不变的理念，却像出现在瀑布上的彩虹一般，是确立不动的。这是时间性的不朽。因此，死亡和消灭经过数千年后，一切皆已经消灭殆尽，但自然所表现的内在本质，仍丝毫无损。所以，我们经常快活地叫着：“不管海枯石烂，我们永不分离。”

恩匹多克里斯：“认为存在的东西是由生至灭，以至归于零的人，是个欠缺深沉思虑的愚者。一个贤者，决不会在我们短暂的生存期间——此称之为生命——为善善恶恶所烦恼。更不会以为我们在生前和死后皆属乌有。”

狄德罗在《宿命论者杰克》说：“一座广大城堡入口处写着：我不属于任何人，而属于全世界，你在进入这里之前，在这里之际，离开此地之后，都在我的怀抱中。”

尽管永远无止的时间洪流掠夺了它的全部内容，存在于现实的却始终是确固不动而永远相同的东西，就此而言，我若能以纯客观的态度来管擦生命的直接进行，将可很清楚地看出，在所谓时间的车轮中心，有个“永远的现在”。——若是有人能与天地同寿得以一眼观察到人类的全盘经过，他将可以看到，生与死只是一种不间断的摆动，两者轮流交替，而不是陆续从“无”产生新的个体，然后归之于“无”。种族永远是实在的东西，它正如我们眼中所看到的棉花在纺锤中摆动一般，出生和死亡只是它的摆动而已。

一般人对于我们的本质不灭这一真理的否认，并非根据经验，而是来自偏见，此最足以妨碍我们认识人类本质不灭之说。所以，我们要断然舍弃偏见，遵循自然的指引，去追求真理。首先，我们先观察所有幼小的动物，认识那绝不会衰老的种族生存。不论任何个体，都只有短暂的青春，但种族却永远显得年轻，永远新鲜，令你觉得世界宛如在今天才形成似的。试想想看，今年春天的蓓蕾，与天地始创那年春天的蓓蕾，不是完全相同吗？同时，你能相信，这些事实是由这期间世界发生过数百万次从“无”创造出的奇迹，以及相同次数的绝对性毁灭，那种同一因素所引导的吗？——如果我郑重其事地断言说，现在在庭院里游戏的猫，和三百年前在那里跳跃嬉戏的猫，是相同的一只，的确，会被认为是疯子。但若坚信今天的猫和三百年前的猫，根本上完全相异，那就更像疯子了。诸位不妨仔细认真地观察任何一种高等脊椎动物，当可看出，这些动物的理念（种族）的永恒性，是表现于个体的有限性中。亦即，只有通过个体，种族这一集合名词才有意义。就某种意义言之，在时空之中所表现的个体存在，当然是真实的，但是“真实性”是隶属于理念，只有它才是事物不便的形式：基于此，个别的存在只是在彰显全体的“实在性”而已。柏拉图深悉于此，所以理念成为他哲学的根本思想、他的哲学中心。对这一点必须要有所理解，才有深入一般哲学的能力。

哗哗飞溅的瀑布，像闪电一般迅速地转变，但横架于飞瀑之间的彩虹，却始终确固不动。同样，一切的理念——亦即一切动物的种族，亦无视于个体不间断地转变。求生意志原本扎根于斯，表现于斯，所以，对意志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是理念（种族）的存续，生物的生生死死，正像飞溅的瀑布，而理念的形态，正如横驾飞瀑之上牢固不动的彩虹。是以，柏拉图看出，只有理念（种族）才是真正的存在，个体只是不断地生灭。唯其能深深意识到本身的不灭，不管动物或人类，才能平心静气、心安理得地面对不知何时降临个体的毁灭，所以，两眼之中，呈现着不受死灭影响及侵犯的种族安详。若说人类会具有这种安详的话，该不是由于不明确而易变的教条吧！正如以上所述，我们不论观察任何动物，都可了解死亡并不妨碍“生命核心”——意志的发现；这或许是因为一切动物都蕴藏着某种难以测度的神秘吧！诸位请看你所饲养的狗，它们活得多么安详！多么有生气！这只狗的先世，必经历数千只狗的死亡，但这几千只狗的死，并不影响狗的理念，亦不因它们的死而有丝毫的紊乱。所以，这只狗就像不知有末日来临似的，生气蓬勃地生存着，它的两眼，散发出不灭的真理——即原型的光辉。那么，数千年来的死亡又是什么呢？那不是狗，狗仍然毫发无损地呈现在眼前，死去的只是它的影子；出现在被时间所束缚的我的认识中，不过是它的影像而已。我们怎可相信，时时都生存着、填满一切时间的东西，竟然会消失呢？当然，这些事情亦可由经验来说明，也就是说死亡若是个体的毁灭的话，一个由生殖产生的个体便会代之而生。

个人意识由于死亡而终止，然而，又是什么使他还能燃起对永恒生命的热爱呢？他所希求的究竟是什么呢？细察人类意识活动的大部分内容，不，几乎是全部内容，可以知道，那不外是由于他对世界的怜悯和自我的执著（或者是为了别人，或者为了自己）；他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求得“不虚此生”而已——所以，古人往往在死者的墓碑上刻着“无愧此生”或“愉快安息”的字样，其中实有无比深刻的含意。

那些为了自我的执著（为了一己的欢乐）的人且不谈；为了对世界的怜悯的人，则是与世间的“来世责罚”或“精神不朽”相关联的，他们希望在死后获得赐福或获得永远的尊敬。而这乃正是以“德性”为手段，以“利己主义”为目的的一种做法（它的本质还是自私的）。然而也正由于这种做法，人类的仁爱精神，例如对敌人的宽恕、冒险救难的行为以及不为人知的行善等——才得以永远维系不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