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 自难忘

个人日记

 

那天午休时,梦见大姐来看我。梦里,似乎我在病中,大姐坐在床前,像以前一样,摸摸我的额头,捋捋我的头发。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坐了一会儿,她忽然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我抓着她的衣角喊:大姐,别走!突然就醒了,眼睛刚一睁开,眼泪就迫不及待地流了出来。白色的窗帘在风中飘飘荡荡,大姐的叹息声似乎还在耳边。我愣了一下,然后一骨碌爬起身,找出日历来看,果然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大姐去世两周年的忌日。

 

一向对鬼神不怎么信服的我,真的无法解释这样的巧合。大姐是怕我忘了她吗?可我怎么可能忘了她呢?怎么可能忘了那待我像母亲一样的大姐呢?我床上铺着的床单,我洗衣服用的盆子,我窗子上挂着的窗帘,我衣柜里的棉衣……都是大姐给置办的。她在世的时候,我家的米面洗衣粉卫生纸,都是大姐给买。我家的角角落落的东西上,到处都是大姐的留下的印记,我怎么能忘了她呢?

 

我母亲十八岁的时候,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姐。我大姐十八岁的时候,母亲生下了她的最后一个孩子,就是我。记忆里,大姐走到哪里都带着我。大姐下地干农活,就把我放在独轮车的篓子里推着;大姐去城里买东西,就把我放在自行车前梁上驮着;大姐去生产队的磨房开电磨,就把我放在磨房的三屉桌上;大姐和大姐夫谈恋爱,就带着我一起去看电影。更多的时候,我被大姐抱在怀里背在背上。

 

大姐二十二岁出嫁了,嫁到村西面的另一个小村子。大姐嫁出去后的第一个春节,用她平时积攒的钱给我买了一双红色镶着碎花边的尼龙袜子。那个春节我快乐极了,为了向还在穿线袜子的小伙伴显摆我的新袜子,我不停地把棉裤撸起来再放下来,把棉鞋脱下来再穿起来,直到冻伤了脚。每当我想大姐了就自己跑去看她,大姐都欢天喜地地给我做好吃的,给我做疙瘩汤,给我烙花椒饼。傍晚回家的时候,大姐都送到我村头,看我穿过一片玉米地,看我爬上对面的崖头。我在暮色中回头望去,只能看见沟对面大姐那模糊的身影,她头上戴着的红头巾,像漂浮在墨绿色的玉米海上的一朵鲜艳的花。

 

大姐作为一个身后有五个弟弟妹妹的家中长女,很早就懂得和父母一起分担照顾这个家的重任。大姐十几岁的时候,被村里派到十几里外的山里修水库。工地上的生活艰苦而又乏味,每天窝头咸菜的伙食,严重透支着年轻人的体力。只有月末吃“结余”的时候,大家才能高兴一下。外派人员每人每天都有粮食定量,月末结算,如果有剩余,带工的会吩咐伙房买肉,给大家做一顿荤菜。那个月末照例有结余,大姐她们每人分到半饭盒白菜猪肉炖粉条。我不知道我的大姐是如何抵御肉香的诱惑的,这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一个月没闻过肉味儿的姑娘,是多么巨大的考验。大姐说,她分到菜以后,只是轻轻抿了几口菜汤,就把饭盒盖儿扣好,装进布袋子,挂在了墙上。她不舍得自己独享了这份美食。第二天中午午饭时间,大姐翻山越岭把那半饭盒肉菜送回家来。据说,那天母亲是流着眼泪做饭的,她又切了一棵白菜放进去,让家里所有人都分享了大姐的带回的菜。母亲后来说,经过一天一夜的时间发酵,以及十几里山路的颠簸,她打开那个饭盒的时候,分明闻到了异味,但她不舍得扔掉,因为这不仅是一点菜,更是大姐对这个家的一片心。母亲以她的智慧,烧了一锅可以解毒的绿豆汤,一家人吃了菜喝了汤,安然无恙。

大姐夫与大姐谈恋爱的时候,父亲也就四十岁出头。那时候的父亲风华正茂,在四里八乡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大姐二十二岁,大姐夫自己提了礼品上门求娶,父亲二话没说,拎起点心就扔出门去,让他找媒人来说话。其实父亲是借了“明媒正娶”这个由头,不想让大姐出嫁,因为大姐在这个家里太重要了,大姐出嫁,等于砍去了父亲的一条胳膊。

二零零五年至二零零九年的五年时间里,父母亲相继离我们而去。在父母患病的日子里,大姐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每当看到头发花白的大姐,弯腰低头,给头发全白的父亲或母亲洗脚的时候,我的内心都涌动着热流。五十多岁的大姐给我们树立了孝敬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的父母都走得非常安详。

母亲去世后不到两年,大姐也病了,肺癌晚期。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失声痛哭。大姐还不满六十岁,一生劳碌的她还没有开始享福。病魔面前,人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那天,躺在病床上的大姐对我说:梅,我这次病得很重啊,你要常来陪陪我,可不能不管我啊。我忍着悲痛对她说:姐,看你说的,我怎么能不管你呢,过去我怎么伺候咱妈,现在就怎么伺候你。问心无愧地说,我把说到的做到了。在大姐生病期间,我连一句重口气的话都没对她说过,因为从小到大,大姐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口气的话。

在大姐心目中,也许我永远都是她没长大的小妹妹,即便我已经结婚成家,已经人到中年。每次去大姐家,她都给我买下零食水果,都给我做好吃的。我家的被褥,每年春天她让我原封不动送过去,她拆洗好了,秋天再送回来。每次从大姐家回来,都是大包小包地拎着,从床单被罩到馒头包子,吃的用的都有。我儿子小时候穿的棉袄棉裤棉鞋,都是大姐亲手做的。她还说,梅,别担心,将来你有了孙子,所有的小孩子衣服大姐全给你包了。大姐最后一次来我家,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以后,满意地对大姐夫说,咱梅把家里收拾得挺干净,会过日子了。

她还经常买衣服和鞋子给我,虽然那些衣物在我看来都十分的不合时宜,我也假装高高兴兴地收下,放置在衣橱的角落里。有时候我会特意穿上她给我买的衣服去看她,为的是让她看了高兴。大姐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暖暖的。大姐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她让我扶着她走到大衣柜前,找出一件棉袄。她说,梅啊,我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这件棉袄是去年刚做的,我没穿过,你拿走吧,天冷的时候穿上。自己做的比买的暖和。我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顺从地把棉袄收了起来。

随着夏天的到来,大姐的病越来越重。有天中午,大姐说要吃冰块,我赶紧跑出去买。盛夏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我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邻居看见了说,看看人家的妹妹,对她姐姐真好。我心想,这又算什么呢?如果能用我的生命换取大姐的,我也愿意。哪怕能给她减轻一点病痛也好。大姐对我的好,我还没来得及报答百分之一啊。

两年了,大姐走了整整两年了。没有了病痛的折磨,想来大姐在天堂应该过得很好吧。她选在忌日这天来看我,除了挂念我,或许还是担心我忘了她吧。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能忘了我至亲至爱的,待我像母亲一样的大姐呢?

不思量,自难忘。

惟有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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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爱喝兰贵人

[em]e109[/em]太感人了,你描述的乡村童年经历像《平凡的世界》一般朴实自然又入人心怀。

青青瑶草

[em]e109[/em]情真意切,惟有泪千行,想起我五十多离世的母亲,也是肺癌!子欲养亲不待怎不令人肝肠欲断!上个周末两天时间开车陪七旬的父亲游览李家大院,普救寺,黄河铁牛馆,明年计划带父亲去西安。趁父亲身体还好,多出去走走,聊报生养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