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

夜静得怕人，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我们父女三人，心里惶惶然没了主张。二姐说，给大姐打电话吧。我仿佛受了重重的一击，清楚一向很有主见的二姐快撑不住了。二姐又看了看我说，你打吧，只告诉她咱爸住院了。
    我木偶一样点点头，拨通电话，想表现得平静点，可是一张口就走了音，带着哭腔，眼泪也控制不住，二姐也跟着哭，我是家里最小的，没经过什么事，看见二姐的样子我越发害怕。

大姐要第二天才能赶过来。我和二姐只能互相安慰，看着父亲睡眠里的呼吸都带着痛楚，数着时间，在真空一样的夜里熬。

熬到专家慢腾腾地赶来上班，慢腾腾地问过各种症状，慢腾腾地介绍他的从医经验，然后慢腾腾地说，他有一套治疗方案，要到他的家里才方便治疗，最后说，没事，你们去照顾老人吧。他在众多的陪护里指了指我说，你留下，然后很严肃的样子，在病历本的后面写了四个字：‘恶性病变’。

龙飞凤舞的字体在我眼前狰狞，瞬间变成无数的利剑，从四面八方向我杀过来，我捏着那四个字傻愣愣地退出去，傻愣愣地想，是不是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我一个人扛着所有的伤痛，向我的亲人们撒一个弥天大谎。头脑里像被什么塞得密不透风，父亲的病，专家的语气，那四个可怕的字，我谦恭的站在专家的对面，看见专家泛黄的衣襟上一处烟烧的小洞，劣质的裤子上的褶皱……我在寻找一切的证据证明这专家是个骗子。但是我也亲眼看到，那种痛怎样无情的撕扯着父亲的神智，父亲好像一夜之间就瘦了下去，不说话，也不吃饭，蜷卧在床上，像个孩子。

我去给父亲买饭，一天一夜的空腹，总希望他能吃点东西。走在街上，冷风吹过，我的眼泪又流出来，擦也擦不完，我仿佛置身于一座空城，身边的车流人流都变成了静止的的素描线，天空一片灰白，只有我自己的影子，内心的祈祷听不到丁点儿回声。

找了一家饭店，做了清淡的小菜和清淡的汤，直到饭菜打包好，我才不得不收了眼泪。回去劝父亲吃饭，结果，他只喝了一口汤。

我还是把医生的话告诉了二姐，和二姐商量，转院吧，这的人都是骗子。

立刻办理出院手续，转到长春最好的一家医院，初步确诊胆总管结石，不排除其它。这样一个转折，在释然背后搅得我惴惴不安。值得欣慰的是，医院拥有最佳的护理方案，可以以营养液维持体力，不用担心他吃不下饭，也所幸在这家医院里还有熟人，虽然花了些银子打点，总算保持了一路绿灯。

以非常忐忑的心情熬到了手术的日子，各种准备自不必说，主要是签字，红包，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昏昏然将密密麻麻的好几页条款都看了一遍，每一行每一字都让我触目惊心，我几乎停止了思维，颤抖着手签下了我一生中最具分量的生死契约。

手术室沉重的铁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的泪水一发而不可收。很久以来的担心焦虑都交付给生命的最后一搏，人都是到了这样的时刻，才懂得，或许那一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生与死，还有爱与被爱，想说没说的话，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憾恨。

手术整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从手术室出来时父亲还在昏迷状态，直接进了CIU病房。所幸这场大病之后，父亲恢复迅速，又和以前一样硬朗。

去年秋天，叶子金黄金黄的时候，我打电话回去说，我想回家，母亲明显犹豫了一下：“你要是有空，回来一趟，也行。”放下电话我就觉得不对劲。每次母亲都会说，没什么事别来回跑，今天是怎么了。匆忙赶回去，才知道父亲住院了。

因为看症状知道是胆结石复发，所以家人没那么紧张，也没急着通知我。

十年前的医学手段和现在根本没有可比性，虽然是微创手术，可是父亲毕竟上了年纪，类似的大型手术还是存在很大的风险，避免往返劳顿，就在当地医院，外聘了专家，据说此专家是开创长春微创手术的第一人。

主任只是个辅助，不过在手术之前我们还是决定给点辛苦费，他很清廉的样子不肯要，以为他是看在我们有熟人的份上不好意思，后来觉得是嫌少了，手术之前种种暗示，说他的那套设备多么好，一套工具用一次多少钱。我们觉得是专家全程操作，不用搭理他。麻醉师的钱是不能少的，知道这是助长不正之风，但在父亲身上不敢大意，两次手术都给了钱。

父亲第一次手术，给麻醉师钱的时候还是很隐秘的，钱用信封装了，塞在对方的口袋里，对方也不太敢正视你的眼睛，或者说很严肃的样子。这次不一样，我公开把钱递过去，他很爽快地接了，和我聊天，很夸张地说我的字很漂亮。签完字我说谢谢，他嘻嘻笑，说该谢谢你才对。我有些无地自容，仿佛这个谢谢是讽刺我多此一举的愚蠢行为。

钱是不白花的，手术过后，主任态度一般，麻醉师倒是去看过好几次。对于不在医保范畴的止疼泵和一些营养型药类的使用上，我们产生了疑问，一直怀疑主任在用药清单上上做了手脚，好在医保那块也有熟人，总算还都满意。

主治医生特别好，很负责，很细致，有问必答，甚至把私人电话都给了我们，直到父亲完全康复，我们一直都和他保持联系。

术后护理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年纪太大了，麻醉药的作用一两天都没有完全消散，麻药劲过后又开始发烧，医生建议温水擦身，不太清醒的父亲脾气更加暴躁，狠命挥手打我。我只好趁他有点意识的时候哄他，说医生的意思，说很多很多话，口干舌燥，他才肯让我碰一下。我能体会到父亲的煎熬，毛巾碰到父亲发烫的身体，我的心都会跟着缩起来，每完成一次擦拭，我都像经历一场战争一样的几近虚脱，何况退烧效果并不明显。一边是不忍心动手，一边是高烧不退，只能祈求上苍，希望父亲靠自身的力量尽快度过这个难关。
    一天夜里十二点多，父亲突然睁开眼睛，盯着输液瓶，说些不想活下去的话，声音微弱平淡，眼神空茫，他说白天大家都围着他，肯定是他要死了，我们骗他，医生也在骗他……还说他看见了棺材，看见了家……好像他意向里所有的景物都是真实的切近的。无边的恐惧攫住我，我感觉父亲在我无法介入的空间里，正朝着某个方向滑下去，我想伸手去抓，却无能为力，我一遍一遍的解释，一遍一遍的解释，穷尽我所有的智商和词汇都无法打消他错误的念头。偏偏在他说这些的时候，空寂的走廊里传来凄厉的哭声，一个病人半夜死去。父亲的引流袋需要随时清理，我去卫生间的地方正好经过那，哭声止住，尤其恐怖，估计死者的家人散去，回去准备死者的后事。我相信人死了之后灵魂还会在附近逗留，我毛骨悚然，害怕这个灵魂在我一走一过的时候对我产生好奇，跟我进了父亲的病房。我只能临急抱佛脚，观音菩萨主啊神啊的不停祈祷，用来辟邪。

总算是外甥想起来有退热贴这码事，于是咨询医生，在医生的首肯下，我们才算松一口气。

术后的进食仍然是个问题，他不肯按医生的要求吃东西，依赖营养液不利于病情的恢复。我就一点一点的哄，一勺一勺的喂，累点苦点都不是问题，主要是着急上火，又不能动横的。

虽然有姐姐和几个外甥换班护理，我毕竟是主力，等到父亲痊愈，我的体力和心力几乎全线崩溃，那时候就想，孩子多真是好，我们这一代，孤独的来孤独的去吧。

这些经历现在说起来好像云淡风轻，当时的焦虑和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就好比亲人被劫匪绑票一样，那是你无法预知的领域，生死不是你能主宰的，你只管拿钱，拿了钱也未必买得到心安，而绑匪把时间缓慢地切开，拖垮你的体力和心智，你得小心地周旋，试探性地，甚至讨好性的，只要保命你什么都肯付出。不过，也请相信这样的故事大都拥有一个相同的结局——警察总会及时赶到。

写下这篇日志是因为好朋友的父亲生病，她一直处在焦虑惶惑的状态中，我帮不上忙，她又不肯和我沟通，除了心灵上的支持，把我的一些切身体会讲给她，希望她能得到一些启示，也希望朋友坚强,相信拥有乐观的心态就会产生乐观的效应。
    为朋友的父亲祈福，为全天下所有的父亲母亲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