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哥

====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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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文文和高文彬从饭馆回到家已经过了夜里一点,奶奶底着头打盹,见孙女和孙女婿回来,赶紧从怀里掏一包东西,蠕动着光甸甸的牙床说:

“今天开张,没啥送的,这个你们拿上。”

一串绛紫色的玛瑙, 晶莹透顶，像刚摘的葡萄。

“这是你的宝贝！”马文文一惊，“奶奶，我们不能要。”

“啥子宝贝不宝贝的，拿上,开馆子离不了它。”

“你让我念经，我不会啊。”

奶奶笑了：

“谁让你念了？让文彬揣在怀里！”

“你信这个?”

“咋不信?听奶奶的没错,馆子一定旺起来的。”

旺不旺他们不知道，奶奶的好意不得不接受。

奶奶留给孙女儿的印响往往比她的爹妈深得多。记得小时候红卫兵闯进奶奶开的小饭馆，二话不说,稀里哗啦砸碎了灶台上的灶王爷，奶奶从此很少说话,每逢阴历初一，二十三，不管家务多忙，饭馆生意是好是坏，太阳未升之前神神道道地躲在里间里,拿着这串酱色的玛瑙，闭眼不停地数，嘴里嘟嘟囔囔的念，一念就是一个时辰。她问奶奶念的啥?奶奶说是经文,一来保佑家里生意兴隆,二来念叨佛祖发发善心,让红卫兵收收歹心,不再胡闹腾。奶奶叮咛她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后来才知道这是奶奶信佛教的缘故。虽然她不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涵义，刀子插在心上必须“忍”的道理，但知道天上有个菩萨默默注视着人间，祝福人们的命运，保佑做生意的人。

改革开放政策让人们回复了宗教信仰自由，古老的金城市活跃了,大小清真寺顶弯月涂银,银光闪烁, 每逢星期五，大胡子阿訇威严地披褂正齐,高声诵读可兰经，开铺子做买卖的清教徒们身着一色, 跟着大声地吟咏，整齐有序地膜拜；汉族做生意的老百姓更是活跃，纷纷捐款, 相继将北山上，南坡上的大小庙宇修葺一新, 给座佛披了红挂了绿，点燃了油灯，供奉了铜鼎。每逢初一，十五，向老佛进香跪拜，向菩萨打躬作揖的络绎不绝。

奶奶是前两年来金城的，有一回她扶着奶奶上寺殿烧香拜佛。寺殿威严,金铎铛铛，木鱼啄啄, 她真想学奶奶跪一跪，拜一拜，给自己落个踏实。但她是个党员，不能违背入党宣誓过的话。后来见这个庙里，那个庵里香烟袅袅，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她既心动又困惑。因为她压根儿不知道释迦穆尼是何人，不知道老庄是哪个时代出的神仙，不知道人们为何崇敬站立在它们身边的大大小小的光头罗汉；那些叫不出名堂的泥塑的座佛，站立的铜佛，以至闭目养神的睡佛,有何功力让我们如此众多的善男信女诚恳地烧香，虔诚地拜谒；她从来不看有关宗的书，搞不懂庙与寺的区别，教派之间的关系。

她转了一段时间，搞不清和尚为何剃光头，为何念念有词地噹噹地敲木鱼；道士为何束起发，低眉垂眼，静心尽力地乌哩哇啦念人们听不懂的经，因而不去细想它们了。

“奶奶你说,真的管用?”

“对头！”奶奶连连点头说，“心里有了念头，啥子事做不成！”

八十多岁的奶奶利害，心里有念头！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党员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念头是怎样过好日子，很少看党的发展史，听党的教育课，过党的组织生活。好不容易过一次，来的党员稀稀拉拉，坐在一起不是天南地北地拉闲话，就是一言不发地等待散伙。她和他们一样，说正经事提不起精神，闲聊的劲头比开会发言的劲头大，把潘华总经理气得够呛。有一次过完组织生活，他留下她，神秘地对她说：

“你是杨副市长看重的人，别让他失望噢。”

她猜到潘总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等她说话，他底声对她说：

“这些天你特别忙，不爱走动, 在他看来，一心一意为你的家张罗饭馆,对你也是个锻练。”

“锻炼？”

“是呀。他说虽然是你的家务事, 从中看出我们广大人民普遍的想往，让我在不影响工作的前题下，多支持你。”

她吊下了脸：

“你连我家的事,也向他汇报?”

 “我会这样熊吗？是他见了我老问你，说他看得出来，你是我们公司难得的人才，将来必有大用。”

“呵呵，人才！”

“他有独到的眼光，会识人。”

“呵呵……”她几乎大起来。

“你别笑,他特别看重你，所以大部分工作，我交给杜小英干了。”

意外的谈话得出惊奇的怪论：一个主管全市财贸，商业的副市长整天忙三忙四，竟突然关心起他两次没得逞的女人，简直不可思议!她羡慕他的地位，敬重他的才干,但讨厌他的无耻。前一次舞会上他摸她的屁股，她掐了他一把，他没记性。后一次又摸，她掐的比上一次更凶，回到家里在灯底下仔细一看，指甲缝里仿佛有他的皮！

“潘总，谢谢你的关照，我的事以后你别跟他提。”

“怎么啦？”

“我不想让当大官的为我费心。”

“真傻！”他仰头嘿嘿笑了，“他可是精明强干的领导,前程无量哦,……他不轻易表态，一旦表态，那可是板子上钉钉子。”

“跟我啥子关系？”她露出了四川口音，四川口音生硬得扎心。

“关系大啦，”潘总收住笑说，“他有开拓的精神，锐利的眼光，我们历来有才干的领导，大都是敢想敢干，说话干脆利落的人。”

“他说啥子？”

“发展经济是我们党的硬道理，这是我们的方针,无论如何我们坚定不移地贯彻下去，其它嘛……是扯淡。”

“报纸杂志都这么讲，这有啥子稀罕。”

“上次我去他家，你猜他说啥?”

“你们当官说的话，我哪里知道。”

“他问我们公司有什么新打算，是否考虑成立一个下属分支机构？……”

潘总见引起她的兴趣，来劲了：

“他问的？！”

“他说这样搞，是积极落实党的方针政策，我们应当大胆开动脑筋，让公司活跃起来,让有能力的人闯一闯。当然，公司的领导不仅引导,给予支持，还要给予具体优惠条件，让有本事的人闯出一条搞活的路子来，争取三年内达到小康。他们小康了，才有能力带动我们全体职工共同福裕起来。”

“真的？”她一阵狂喜，但她压抑自己，不显露出来。

他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哦。”她淡然说道，“你咋考虑的？”

“我和杨市长只是私下探讨，我们当领导的怎样才能紧跟形势，想办法搞活经济。……就我们外贸公司而言，怎样才能让贸易额翻一翻。他问我有什么好点子，拟出计划，好在市常务会上讨论。”

“你咋设想的？”

“嘿嘿……”他仰了仰头说，“这得慎重, 国家企事业难搞，你想想，国家统筹贸易和私人做的小买卖不同,谁也没搞过。我想过一段时间，看看全国发展的形势再说。”

“也对，”她想了想，点头说,“统筹贸易由国家计划而定，确实没人搞过。弄不好，当官的要倒霉的。”

“哦,……说说看。”他眼睛一亮。

“呵呵，”她笑道，“你拿不准,我能？”

“你确实精！”

“哪能精过你！”

“想不到你和他的说法一个样。”

“我说啥来着？”

“不说了。”他抿了抿嘴，摆了摆他那打了发蜡的小脑袋说，“反正你聪明！”

她灵机一动,说:

“哦，是么，可比不上你的大红人。”

他的大红人是杜小英，全公司没人不知道的。他附身说：

“我和杨市长私下谈的话，她不知道，别对她说噢。”

“啥意思?”她故意装着不懂。

“我告诉你，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老百姓哪里会有意见，你们说咋办，我们就咋办。”

鼓响听音，说话听声。潘总“听听”这个连接词让她喜上心头。想不到主管外贸公司的副市长向潘华总经理探讨竟如此的设想，而这个设想是她早萌而不露的念头。

不谋而合的念头，出现在不同身份人的脑子里有不同的打算。我们国人离不了迷信，不少老百姓认为自己的念头与命运相悖。念头是自己的，实现念头的命运是上天安顿好的，因而不去思念头，不去进取，养成了按部就班，你停我等，你行我跟的惰性。马文文虽说女流之辈，骨子里却有不安现状的精髓，琢磨出鲁迅那句“人走的多了，形成了路”的涵义。她自知在公司有干大一场的能力，能不能有施展的命运，她想，掌管命运的老天不会不理她的。

那天她心神不定，晚上悄悄问奶奶会不会算命，奶奶说不会，奇怪孙女这是咋了，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这女娃子别胡思乱想，命好得很。她问奶奶怎么看出来的，奶奶说用得着看吗？明摆着，现在不像以前胡闹腾了，日子过得安安稳稳，说她嫁了厚道人家，又打算开饭馆，俩口子一心开好馆子，过上好日子，就是好命。

奶奶的说法显然不能让她满意。她问奶奶信不信阴阳八卦，奶奶沉思半晌说，她说不上，没算过。她紧跟着又问，那你为啥信佛？奶奶说佛让人为善，踏踏实实做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做人不胡折腾，胡折腾要遭报应的。她问奶奶佛在哪里。奶奶说在心里，思量一会又说，在天上。

奶奶的回答让她仍不甘心，两天后她请来李大师，李大师问了问她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算，笑了笑，沉默不语，捋了捋他那飘荡在胸的黑色胡须，拿起朱笔在黄表上画了一个像凤凰样子的符，折叠成三角形样子，让她压在饭馆没人看得到的西南墙角里。

她纳闷李大师为何不说她的事，倒让她把符咒压在馆子的墙角。

李大师抚摸胡须说：

“欲知往后事，来年上崆峒。”

崆峒山是我国道教大四名山之一，是黄帝登顶拜谒过的圣地。听说省市有作为的领导，悄悄登上了天梯，寻访道人问卦呢。

道人，是信奉老庄之人。老子说道，天道不可解，天无语，默默地掌管阴阳五行的运转。一句话，应顺天道运转者，昌！

我们人间的道是人为的,人不走路哪来的道?  马文文脑子里装的是吃不准的天之道。天之道,谁能摸得清? 人之道，谁又能把握住？

怎样既应顺天时运转，又能把握人为之道，她脑子确实没有底，但知道深奥的阴阳八卦是做生意的人的依附，命里倒底有没有贵人相助，扶持她走上发财的路，如果有，难道是潘总和杨副市长？

“‘高人骑大马，日行万里路。一心把持稳，眼前有大道。’顺当得很。”李大师说，“上次盖房我奠基过，今日看了看，收拾的很好，你们一心搞好这个，你别的不要多想。”

“哦……”她点了点头。

她不懂大师吟咏的“高人骑大马”指谁，但明白“眼前有顺道”这句话是吉祥的意思，虽然心里有其它疑惑，但踏实多了。

“你算一算，几号开张合适？”她问。

“后天午时顺当。”李大师断然说。

“谢谢你了。”她送大师到门口，往他手心里塞了二百元。

五月二十六，阴历二十六，两个双数相加五十二，大吉大利！

“奶奶，明天开张，你得先吃第一碗。”

“傻女子，是今天。”

“对对对……”她大笑起来，“你看我们俩连奶奶都不如。奶奶，你快睡一会。”

“对，快去睡。”高文彬上前扶奶奶。

“我老了，睡不着，你们走了我睡。”

“你不跟我们去了？”

“不去。”她摇着花白的头说，“一个牙齿没得，吃不动咯，”

“你的假牙呢？”

“牙根松了，带不住。”

“我让马爷爷给你拉毛细！”

“好了好了，我不给你们添乱。”

“奶奶，这月挣了钱，我领你去镶牙。”

“得得得，”奶奶笑了，“你们去睡，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