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哥

 高文彬翻了翻身,拿被子捂住了脑袋。

“咋搞的，你不起？”

高文彬睁开惺松的睡眼，附身看了看马蹄表，喃喃说：

“才六点……”

这些日子饭馆杂七杂八的活儿使他的体力透支，回到家躺在床上,眨眼工夫进入到既没有美梦又没有恶梦的黑洞洞的世界。黑洞洞的世界空旷,寂静,让人的思维，意识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去理发馆，收拾你的头。”

“头咋啦?”

“乱糟糟的，你得理一理。”

“过两天再说……”他嘟哝了一声，倒头又睡。

“今天开张，你不去理？”

他猛然清醒，赶紧起身说：

“哦哦哦，忘记了。一迷糊，给迷糊住了。”

他望了一眼朦朦发白的窗户，松了一口气：

“不急，天还早。”

“已经过了六点啦。”

“这么早，没开门。”

“昨天我跟李姐打过招呼，说她们一早开，等我们。”

她边说边拉开五屉橱，迅速取出一件白色的衬衣，一套银灰色的西服，让他换上。

“新买的？”

“尽废话，快穿。”

高文彬抚摸着崭新的西服，即惊呀又感慨，不知说什么好。据他所知，西服贵得很，便宜的一套起码上百元，这样高档的服装，他压根儿没穿过，脑子从来没想过。

“花了多少钱？”

“别问那么多，穿上我看。”

“到底花了多少钱？”

“说了，你给？”

“当工人的，穿它不合适……”

“工人咋了，工人就不能穿？别忘了，现在你是老板。”

“开的小饭馆,算不上老板。”

“从古到今，凡是自己当家作主的买卖，不管是小是大，就是老板。”

“知道，刚开始，咱们不能花不必要的钱。”

“什么必要，什么不必要？”

“我意思是, 开馆子的，穿这个不合适，人家笑话。”

“没有本事的人才笑话！……话说在前头，爱穿不穿随你，今天必须穿，别给你丢脸。”

与其说让他别丢他的脸,不如说怕他丢她的脸。因为她换上了一件只有在节假日才会穿的开襟连衣裙。

女人爱穿漂亮时髦的衣裳是女人的天性，他无法干涉，但自己不能追求时尚的服装。

“穿上西装算有了脸面，我看不见得。”

“显得你精神！”

“有钱的穿上，显出当老板的气度，教授穿上，显出有学问的样子，我穿上，不三不四……”

“穿不穿？！”她的娥眉唰地竖了起来。

 “穿，我穿。”他慌忙说，“没说不穿，我只是说说……”。

小两口往日说话，和颜悦色的时候多,横眉相向的时候少。改革开放以来，通向世界的窗户一扇一扇地被打开，外面光怪陆离的景象让当代的年轻人开了眼界，对衣着越来越讲究,对穿戴越来越注重。但人有差异，各有各的观念,各有各的所好。

这些日子高文彬如果对某件事情露出犹豫不决的态度，或说出不同的见解，往往会引来马文文不容反驳的态度和强硬的口气，逼得他垂头丧气,不得不缄默不语了。

要强的女人对付懦弱的男人，天生有伶牙俐齿的口才，一付盛气凌人的架式。当前这样的小媳妇如雨后的春笋，从贫乏枯燥的生活中冒了出来。她们比男人思想活跃，开通，一旦拿定主义，底气十足，用上天赋予女人柔中带刚的招数把另一半制服得服服帖帖。马文文正属如此类型的女人。她既生高文彬磨磨几几的气，又爱他孺子牛般的憨厚；爱看他俯首听命的样子, 却讨厌他僵硬死板的思想。有一阵子她想过，当初看上他是她走了眼神, 嫁错了人,可以说是她婚姻的失败。可又想，美满的婚姻又是怎么的？怎样的婚姻又算失败的？她心里没底。

见高文彬对她俯首贴耳,笨拙地打着领带，她“扑哧”地笑了:

“不是系红领巾的方法，我来系。”

她系的结，紧挨他的喉咙。

“紧了,”他扭动脖颈说。

“就是这种样子。呵呵,蛮精神得嘛！”

“松一点,唾沫咽不下去……”

“习惯了,会不觉得。”

说一不二的媳妇说啥就是啥，她打的领带结紧贴他的喉咙，硌得实在难受，他只能忍受了。他想,那些打领带的学者，商人，当官的，别看笔挺的领带让他们精神十足，有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儿，大概他们和他一样，时时刻刻在忍受着生理上的煎熬。

理发馆的李佳和徒弟小兰早早候在那里，见他俩到来，喜笑嘻嘻地开始为他俩打理。高文彬归小兰打理。

“做啥发形？”小兰问。

“分头。”高文彬回答。

“别听他的，”马文文扭头说，“做大背,与他穿的西装相配。”

“背头”是港奥同胞及东南亚人常梳理的那种头形，不管脸型是吊的，短的，扁的,还是圆的，头发是多是少，哪怕稀少得只剩几根毛毛，都得齐唰唰地往后梳，打上发蜡，油光发亮，看上去斯斯文文。

“理是理，中间不能分。”他说。

“啥？”小兰没懂他的意思。

“分了，像个汉奸。”

“哈哈哈……”小兰大笑起来，“说话真有意思, 怎么想到我会做这种发型?”

"没理过，耽心分开……”

“不会说话别胡说！”马文文瞥了他一眼，“小兰子，你做你的，别听他的。”

高文彬回瞥了她一眼，没吭气，乖乖地伸直了脖子，任凭小兰的剪刀在他的头顶上唰唰唰地剪来剪去。

李佳给马文文围好围巾说：

“这回你别做大波浪了，头发束起来，从后面自然披下来，既简单又新潮。”

她边说边拿出一张电影画报。

“你瞧，这种发型我看适合你。”

画报的封面是墨西哥电影《冷酷的心》女主人莫尼卡。莫尼卡的发型别致，高高束起，飘逸的头发从两旁自然下垂，是当前女孩子特别欣赏的那种。

“好是好，”马文文婉儿一笑，“可我老咯……”

“看你说的，正当年啊！你瞧你的脸蛋，真正的标准鹅蛋脸，梳妆这种发型，能显出你的娇美。”

“瞎说，”她朝镜子里的李姐婉儿一笑，“做外国人的发型，恐怕不合适……”

“那得看什么人了。你梳成这个发型，再合适不过。小兰子，你说呢？”

“就是就是，”小兰回过头说，“小马姐，李姐是这方面的行家，听她的没错，你试试看。”

做大波浪得花十元，梳理这种发型只花五元。李姐做生意不为挣钱，为的是展示她的手艺，熟悉她的大姑娘小媳妇没有不夸赞她的,她的确是个实在人。

“那行，你看着办。”

 女人与女人脾性相投，如同姐妹，遇在一起，必有一番共鸣的话题。共鸣的话题让她们像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会徽，圈圈套着圈圈，圈圈互相紧连，圈圈互欢互动，不仅拉近了彼此的关系，而且增进了友谊。李姐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她的行当，什么样的脸庞烫个波浪发型，会显出女人迷人的魅力；什么样的脸蛋做个钢丝发型，会让女人光彩照人；什么样的脑袋做个马尾巴的发型，会让女人风姿绰约；什么样的发型，可以遮掩脸庞上的缺陷，让女人变得楚楚动人。

李姐兴致勃勃地讲，马文文津津有味地听，不仅让时间过得飞快，而且使她灵巧的手艺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

“瞧，怎样？”她拿起一面镜子，在马文文身后晃来晃去。

“嚯，不错！”马文文心里一片灿烂, 频频点头，“真的,简直变了个样儿！”

“真美！”小兰尖叫起来,“简直和莫尼卡一个样。李姐,这回你的手艺,算真正得到了施展啦！”

“手艺算个啥，是小马底子好！”

“可不是！”小兰兴冲冲地说，“底子好的人，哪怕不化妆不打扮，顶上一块素手帕，也是俊的。”

“你呀，真会说话……”马文文妩媚一笑，瞥了她一眼。

“不是我说，就你的形象气质，过些年身子发富了，头发绾个结，盘在后面，赛过阿庆嫂！”

“呵呵……”她笑了，这回笑得很开心。

收拾停当，马文文利落地付了钱，私下塞给小兰两元，和高文彬急匆匆向饭馆方向走去。

因为高文彬吹了个背头，打上了发蜡，活像出席外商谈判会的年轻老板,但他紧缩眉头，像个亏了血本的商人。

“你咋啦？”马文文问。

“八字不见一撇，又花这么多的钱。”

“老是钱的钱的，你的心胸不会大点？”

“一个面馆子，整这么凶……”

“该出手就出手！”

“亏了咋办?”

“认了！”

铿锵有力的“认了”不是随意说的，马文文心里自有她的打算。

3

中午时分, 艳阳高照，<蓬灰优质牛肉面>门前围了不少人，一面等待开张的仪式,一面饶有兴趣地观看摆在两旁的花蓝。一米多高的四个花蓝, 分别摆放在铺面的两旁，格外醒目。

过往的路人停足张望,惊诧这家不大的面馆竟然如此张扬。因为在这座可以说依旧朴实无华的城市里，处处是牛肉面馆，它们无声无息地开张，无声无息地营业，从来没见过这么大整的。路人与其说观看热闹，不如说好奇这家的主人。当西装革履的高文彬和丰姿绰约的马文文出现在门口，他们心想，这对年轻人的确不简单,大有来头。

马文文看了看手表，底声说“点”，高文彬赶紧上前，躬身点燃了马大兵手中一长串红色的鞭炮。 噼里啪啦的响声震耳欲聋，烟雾弥漫，马文文和高文彬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不等烟火散尽，等待尝鲜的顾客忽拉拉涌进了饭馆。

顾客是上帝，上帝必然得到尊重。马文文一改常规，打破了顾客进门先开票，后去窗口端饭的惯例，制定了服务员端来清汤牛肉面，顾客先吃,后付钱的规矩。虽说这是大酒店的招数，但在小饭馆既新颖又得体。但是，顾客满意了，却让服务员忙得不亦乐乎，不停地进进出出，累得气喘吁吁。马文文见状，喜从心起，放下女主人的架式，快速围上围裙，与三个服务员一样忙碌起来。她一边利落的收款，一边勤快地收拾碗筷，擦桌抹凳。顾客点头称道，啧啧有声。

顾客满足的脸面就是招牌；顾客的口碑就是广告。

顾客越来越多，后堂越来越吃紧，一碗接一碗的牛肉面等待出锅，案板上的面团跟不上，急得特级厨师马孝忠老大爷一个劲地催促他的副手。高文彬看不过眼，顾不得自己老板身份，脱下上衣，扯下领袋塞进了裤兜。

“我来，”他洗净了手，挽起袖口，和两个副手一起使劲地柔面。

“马爷，今天让你受累了。”他感慨的说。

“嘿，”马师傅自豪地说，“做的面香，客人自然多，来劲！”

倒也是，正如媳妇马文文所说，只要味道好,不怕巷子深。火侯到了，没有开不了的锅。

马文文见丈夫大失老板样子,心里不是味道。

“叫大兵来揉，”她咬着他的耳朵说。

“我行。”

“去，叫他来。”

“我能行。”

“给你说了，让他来揉！”

自开张到现在过去了四个小时，马大兵只进来一次，吃完两大碗牛肉面扭头出了门，以老板的架式在饭馆门口游来逛去，和来客说这指那，见妹夫出来，他兴致勃勃地说：

“怎样，有我在, 生意红火吧？”

“嗯，”高文彬点了点头，底声说，“人手不够了……”

见妹夫满头大汗，脸上沾满了面灰，手上全是面泥，他来气了：

“早给你们提醒过，买个绞面机，你们就是不听！”

“贵得很……”

“贵也得买, 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狼！难道顾客是狼？！高文彬瞪大了眼，不知说什么好。

不管怎么说，他是哥，哥有哥的样子，哥有哥的看法。

“以后我跟文文说。你去后堂，帮师傅揉揉面。”

“我招呼客人，客人来了谁招呼?”

“也是。”高文彬想了想，底声说，“确实忙不过来……”

“雇的人太少，这怪你媳妇！”

说完这句话，他扭头走到马路边。因为一辆天津面包车停住，下来两个年轻人，他们打开门，拿下四个花蓝，摆放在门前。

“你们是……”马大兵上前，抱拳问。

不等来人回答，副驾驶座位的玻璃窗户摇了下来，探出一个大脑袋：

“小高！”

“刘经理！”高文彬吃了一惊，赶紧迎上去，“你你你……你请进！”

“不啦！”他摘下墨镜说，“我送迟了，意思到就行！”

“那可不行，你下来！”马大兵答话，热心地拽他的袖子。“你们必须进去坐一坐，尝尝味道！”

刘经理见不认得有人如此强求他，皱起眉头：

“嗨嗨嗨，你小子……”

“是我舅子哥，”高文彬赶紧解释说，“来招呼客人的。”

“招呼客人是你的事。瞧你样儿，馆子是你开的，还是他开的？”

“是妹夫开的，”马大兵尴尬一笑，“我嘛，来帮个忙。”

“哈哈哈，那就好好的帮。”他扭头对高文彬说，“四个花蓝,一个是公司的，另外是其他单位的。”

其它单位？他纳闷：“人呢？”

“他们忙，让我代办，祝你开得顺当。”他伸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扭头对两个年轻人摆了脖子说，“上车！”

两个年轻人上了车，车飞奔离去。

“天意，天意，天意啊！”马大兵兴冲冲对妹夫说，“四个花篮表示四季发财。添上这四个，正好八个。八嘛，八八八，发发发！”

好奇的顾客围上来，争相观看。

第一个花蓝飘带上写着：

       “日照中天, 开张大吉。

市公交公司    贺”

“你们单位送的，说明你混的不错嘛。”马大兵拍了一下他。

高文彬听着别扭。

第二个飘带上写：

   “祝：  蓬灰面精    余味留香

                             市木材加工厂贺”

“你认得？”马大兵问。

“装饰馆子我买过材料……听刘经理说， 李厂长是他的战友，我求过他。”

“噢。”

第三个上面写：

 “祝： 细如龙须    首屈一指 

市棉纺二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