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

在经历了病痛的折磨后，舅舅带着他那侃侃的言谈和即兴式的歌声，平静而安详地走了。

他带走了自己活泼生动的人生，也带走了菜湖垸一段民间的传奇。

舅舅年轻时在菜湖垸小有名气。这不在于他的文化水平，不在于他的财富地位，也不在于他的技术手艺，而在于他流利而有表现力的口才和近似民间艺人原生态的歌唱，哪怕这些纯粹是业余层级的。

外公家贫，舅舅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五十年代初，参加过为时半个月的扫盲民师培训班。所以，文化水平不高，顶多算个初小程度。但是，他天分高，接受力和记忆力很强。见什么学什么，学什么像什么。加上他口齿伶俐，富于节奏感和表现力。一般人都讲的话，到了他口中，就变成了极有吸引力的精彩演绎。五十年代，市场上常销售一些传奇故事的小唱本，诸如《包公案》《彭公案》《济公案》之类。舅舅读后，就会在雨天休息时，或者在夜晚的油灯下，绘声绘色地讲给邻居们听。有时，他还把这些内容编成唱词，打楠管唱给人们听。我小时候，就听过舅舅讲（唱）的《白马驮尸》，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情节，舅舅那惟妙惟肖的讲述，多年后还清晰地留在记忆中。

  舅舅的这一特长和人们对他的赞赏陪伴着他的一生。1991年春节，我在农场教委工作，在宣传部门的鼓励支持下，举办了一场家庭文艺晚会。面对摄像机，年近古稀的舅舅讲述了一段流传于家乡的民间故事：

 大约在1947年，菜湖垸驻扎着一个连的国民党的部队。有一天，上峰要来视察军容风纪。连长吓得不的了，因为他的嗓子不好，喊不好口令。有人建议说，有个转乡做小买卖的人嗓子好得很。连长就请他来代喊。那人说记不住词。连长说，我先教你，到时候我站在你身后的幕布里给你提词。上峰来了。连长说：“立正！”那人扯起嗓子跟着喊：“立正！”由于用力过猛，打了一个屁。连长在幕布后面说：“好臭。”那个人接着喊：“好臭！”连长见势不妙，连忙说；“照原来的喊唦。”那人和原来转乡时一样，大声叫卖：“粑粑饼子油餜子！姜糖药糖打巴糖啊！”

  舅舅的精彩讲述引来了热烈的掌声。晚会结束时，党委书记、场长和他握手，直夸他“不简单！”

  舅舅很会唱歌，他的歌既不是民族唱法的，也不是通俗唱法的，更不是美声唱法的。他唱的是流行于民间的“自编自演”式的原生态的小调。

  家乡的乡亲们在做屋填台子、筑堤修水利等活路中，总要打夯打硪。为了统一节奏和提神，总要喊号子，唱夯歌。每到这时，人们总忘不了要请我舅舅出一角。舅舅的号子不仅音调高亢，节奏明快，而且即编即唱，内容新鲜，富有感染力。

 每到春节，菜湖垸的采莲船、高跷班子里也总是少不了“权保正”。（舅舅名叫启权。“保正”是舅舅的伙伴们对他的戏称。多年以后，我读了《金瓶梅》，才知道那是明朝时期乡间类似保长的小官吏。）在班子里，舅舅一般扮演“旦角”，负责唱歌。他演唱的内容除了一般的民间歌谣以外，大都是即兴自编的“对口白”。荤素夹杂，雅俗共赏，逗得人们开怀大笑。

 六十年代初大饥荒时的一年春节，舅舅他们的高跷班子前呼后拥来到我家门前。因为那时什么都凭计划供应，而刚及成年的我学会了抽烟。是照顾儿子呢，还是顾全礼仪呢？我母亲急得搓脚捻手，转前转后。火爆的乐器一停，只听舅舅唱道：

 “叫声姐姐莫心焦，

 您的难处我知道，

 如今香烟要计划，

 一户人家只有三包。

 您送上一包就行了。”

 观众笑了，我母亲拿出一包香烟，也跟着笑了。

 高跷、采莲船远去了，笑声远去了，舅舅也远去了。

 多年没听到舅舅的歌声了。年前妹妹来电话，说是舅舅病很沉重。春节期间，我去看望舅舅，只见他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深凹的眼睛全然无神。我坐在他的身边，想起六年前菜湖村公路通车庆祝会时的情形。当时，我坐在贵宾席上，从人缝里望见舅舅无力地倚在墙角看热闹。心头不觉打了一个寒战：这就是我那常怀着童贞、青春涌动、健谈善歌的舅舅吗？眼下，舅舅看见了他的长甥，老泪纵横地哽咽着。我俯下身，安慰老人家，天气暖和了，您适当活动，会好起来的。不想，我的愿望落空了。这次见面，竟成永诀！

 舅舅，愿您在天国里歌唱，用您那活泼动人的歌声感动上天，让他恩赐给我们这些您的子孙平安、康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