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灵淡远

                             （二）

                    亦真亦幻  做手术

2012、9、20     周四   阴雨   

朦胧中，真实的幻觉里，托癌症手术的福，一个又一个第一次将要在我身上次第诞生着、繁衍着了。从昨晚开始就只准不吃不喝的我，静静地躺病床上输液等待每一个第一次的朦胧真实绽放。

细雨冰凉，冷风阵阵，如今的我俨然、已然病人一个，包裹严实，生怕有丁点儿闪失，一声咳嗽，一个喷嚏、一丝感冒，都将不让你上手术台。这样说来，好像我忒希望上刀山手术台似的，真太有些滑稽可笑了。其实，无论是一再的检查单子，还是盖棺的定论，于我，一直到现在，都如梦一般。难道，医生不断地开些单子，让你马不停蹄、气喘吁吁地从这幢楼跑向那幢楼，从这台机器走向那台机器，照人家吩咐摆些姿势，然后等待机器开出一张又一张结论单子，就可以决定你的命运将何去何从吗？医生教授到底有个什么作用？难道，检查，就是莫名其妙让众多机器决定你的生死命运？治疗，就是莫名其妙梦一般地走上手术台，让人麻木地切掉你身体的某个器官？！

下午一点过，四弟夫妇、三弟媳妇儿，还有老公，每个人都小心地带着忧虑、同情、怜惜，又充满期许的神圣凝重眼神，百般照顾地护送着我去手术大楼。那感觉真的好奇怪，好纠结，或者，根本已经没感觉了，只是机械地按照医生护士、以及所有眼前人说的在排练，一切好像幻觉又真实地在眼前演绎放映。第一次，就这样去了“刑场”。

麻醉师面无表情一声吩咐，所有陪伴便都被拦在玻璃门大厅外。厅外，人群熙熙攘攘，叽叽喳喳叫叫嚷嚷闹麻麻一团。麻醉师拿起病历本快速走进玻璃大门通道，我紧跟其后。通道里静极了，静得有那么点点让人发怵发孬，眼见着要跟丢，我不知道该不该快速跟，我其实真不愿跟上去，我加快了脚步跟去。里面不怎么亮，温度好像比外面还低，我打了个冷激灵。从昨晚洗完澡后就开始有点干咳的我经冷风一灌，又忍不住咳了。麻醉师丝毫不留情面，厉声道：“感冒了呀，还在咳嗽，那不能手术哦！”还没来得及张望打量四周、来不及思考的我赶紧掩饰：“是刚才突然呛了风了。”四妹一阵呱啦，麻醉师已经让我迷糊地签了个字再躺上手术台。我其实不知道也不怎么相信那窄得躺下一个人都困难半人高的条凳是不是手术台，我甚至猜想：那只是让人麻醉的地方吧。主任教授微笑着穿了一套有些皱巴巴的手术服推着什么走来，我已经躺下了，似乎有个罩子在眼前晃了一下，我，什么也不知道了。第一次，就这样被全麻了。

迷迷糊糊被叫醒的那一刹那，我冷极了，冷进骨髓里，我颤抖着梦呓般大叫：“好冷，好冷啊！”睡梦中好像有棉被盖到身上，还冷，冷得牙咯咯响，全身发抖，我叫：“冷--！”有声音飘过：“做完手术都这样。”好大的声音在叫：“家属，家属呢，没有家属呀？”后来，怎么就从外科大楼四楼手术室到了老内科大楼四楼病房，怎么就被谁抱到病床上，我飘飘然昏昏然，又清清楚楚地知道有这么回事。只听有声音交代：“要一直和她说话，不让她睡着了，6小时内不要睡枕头不要吃东西喝水，口干用勺子湿润嘴唇；6小时以后可以喝水喝点稀饭，明天早上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第一次，不知不觉中就这样被人大手笔地“行刑”了。

迷糊中，尿道被夹得生痛生痛，是导尿管造的孽。尿却一直憋得厉害出不来，实在忍不住了，我虚弱地嚷嚷：“我要尿尿。我要尿尿。”终于，不知什么时候，谁叫来了谁，取去了导尿管。躺床上完全不能动弹还输着液体的我，被老公艰难地托起臀部，用尿盆接尿。没躺着尿过尿的家伙怎么也尿不出来，老公只好取出尿盆再为我擦净。想要尿不能尿，老公便一次又一次地托起，一次又一次地塞进取出尿盆，然后屁股下面就一直垫着这样一尊庞然大物伺候着。不习惯终究敌不过憋得不能再憋的尿液，努力艰难让其点点渗出。可被导尿管夹伤的尿道被腌得更加生痛，尿又被逼回去了。一点一点，努力再努力，每尿一点点，都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痛苦考验；每尿一次，都腌得生痛不已，没能尿完过，依然憋胀得受不了。就这样，痛苦艰辛地煎熬着，领教第一次导尿。

手术、术后，一直就这样迷迷糊糊着没睁开过眼，一直被人侍弄着问着。口干得张不开、舌头翻不动。天上人间，白天黑夜？我不知道。我只听到，液体输完，说可以喝水可以喝点点稀饭时，已经快要深夜12点了。事实上，我什么也吃不下，只想睡觉，我可以枕上枕头睡觉了。一觉睡去。

一天两夜，不吃不喝的我一直在亦真亦幻的梦幻中。梦幻里，我艰辛地痛苦地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永生难忘的第一次。

    2012、9、21     周五   阴雨   

云山雾瘴里，我依然恍若在梦中。梦中，就这样稀里糊涂，身体的某个器官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不知道。已经做过手术了吗、是术中冰冻的吗？我不知道没感觉。右手臂膀完全不能动弹，为什么？我不知道。胸骨、肋骨、锁骨、臂膀都钻心疼痛，而其它部位——听管床医生说会大面积切除术、大面积创伤的地方，却什么感觉都没有，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手术下来，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不知道；都谁谁谁围绕身旁一直在伺候着我？我真的不知道。诸如此类，一系列问号，我啥都不知道，没想要知道没力气去想知道，只知道，梦幻中，我活着。

一大早，我拿掉氧气，又听说镇痛棒其实就是麻醉剂，为了不让自己被完全麻醉成痴呆傻，我让她们取下镇痛棒。我原来居然全身赤裸着，只穿了（其实是捆绑着）一件坚硬厚重的“背心”壳（保护层），左手从早晨一直到下午6点，吊着各色输液袋，背心下透不过气，大汗一直湿溽着背心，发痒发闷，时不时让老公帮着托起背心透透气。

已经开始适应尿盆尿尿了，基本能尿完尿，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

我已经不是我，我的身体已经不是我的身体。起身、躺下、抓痒痒、喝水、吃饭（虽然根本吃不下没怎么吃东西）、洗脸、尿尿、让背心透口气儿……诸如此类，一切小小的行动，均无法我自己完成，一切都得老公帮忙或者直接完成，我，废人一个。

下午的时候，双手都已经肿了。护士护工均告诉老公：“要用热帕子为她擦擦身子，热敷热敷肿了的双手，没事时多为她轻轻捏捏动过手术的手、手臂……”护工帮忙擦完身子后为我穿上衣裤。随后，可以在老公的帮助下起身，让老公搀扶着下床自己尿尿了，虽然穿脱依然得老公帮忙，但，这感觉真的太幸福了。输完液，在老公的搀扶下下床，虽然有些晕飘飘的，但能左手扶着床沿栏杆走走，可以小心地出几口大气，全身顺畅多了。舒心。

其实，从得到市人医细针穿刺结论以来的日子，就一直是梦幻的日子，梦幻的日子很漫长，漫长得如一滴水想要把这个世界滴穿那样，漫长而飘渺恍惚遥远。梦幻漫长的日子，担一肩岁月的风尘，日月无声光阴无痕地从指尖溜走；梦幻漫长的日子，拈起岁月的琴弦，已是音凉韵远，一切恩怨情愁与忧伤心痛，都伴着冷风细雨零落成泥……

    2012、9、24     周一   阴雨

梦以后这些日子，醒着，养着，等着，等着伤口及大面积创伤面的愈合恢复。

醒着的日子里，护士告知了如何康复训练术后手臂及注意事项，以避免神经萎缩、皮肉粘粘等等，我一直努力着训练。虽然伤口及大面积创伤面阵阵发热、阵阵紧缩、阵阵胀痛，但我不叫一声。病友们每日里相互安慰相互鼓励、相互比拼相互促进、相互帮衬相互照料着。老公每日里忙里忙外、跑上跑下、迎来送往，里里外外地忙碌着；谨遵医嘱，认真细心周到地护理着我。70岁的老母亲每天用采来的草药悉心熬制乌鱼汤、鸡汤，车马劳顿不辞辛劳地往返于堵车的龙马大道北延线与医院之间，为我补给营养，以帮助我尽快尽好愈合伤口。四弟一家、三弟媳妇儿时不时来看看坐坐聊聊。远在他乡的弟媳因为我的坚决反对才没回家照料我，弟弟哥嫂天天电话问询。女儿自从得知病情后，除了请她爸爸好生帮她担起责任外，每日必是信息不停、问安不断、汇报不止。懂事有慧根的她，大概受了自己读书生涯一路走来父母对他教育的启迪，遇事不急不躁，一起分析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除了求她在家乡的同学（也是我学生）替她尽一些女儿没尽到的孝心来看看陪陪外，自己每天找各种食谱，就怎样养护、如何康复等之类知识发来信息；笑着告诉我她的收获她的进步，学校的开心事同学们的发宝行为；玩笑着对着视频挥手喊着：“嗨，美女，跟我喊两句嘛。要多吃点饭要乖哦。”听到我说话的声音了，说进步不小嘛，能对话了；天天以我说话的声音告诉我已经感觉到我的精神明显一天天好了……不论她自己情绪是否低落、怎样焦虑，亦或者如何难过悲伤，却从来以乐观的状态鼓励我，积极的心态暗示我影响我。病榻前，每日里多了同事亲朋们、家长孩子们关切的眼神、关爱贴心的话语，床头床尾摆满了鲜花水果营养品。

亦真亦幻的、醒着的日子里，我读懂着、感悟着生活中更多不同于以往的内蕴：“家人亲人是什么？家人亲人，除了亲情，更是责任、义务的代名词。遇大灾大难时，无论愿意与否，不管心甘情愿不，也不论多么艰辛，他都不是“站得开走得拢”，而是要和你一起去面对，一起去承担扛起，一起经历，一起体验，一起走过，一起去见证苦与累，见证泪与血伤与痛，见证艰辛与危险的人。朋友是什么，是大灾大难面前，能助你扶你走过一程的亲人。”

我是不幸的，我又是幸运幸福的，我有家人朋友孩子们爱着我陪伴着我。

    2012、9、25     周二   阴

今天，终于取下了那厚重坚硬的“背心”壳啦。

本来，伤口及大创面创伤大约是因为愈合就阵阵发热收缩疼痛，而“背心”壳又完全让人直不起腰，挺不起胸，关键是让胸、腰都透不过气来，一副眉头不展样儿，一点精神气都没有。医生大约是怕了压迫止血效果不好，硬捆绑得生紧还高了些。这些日子，胸骨、肋骨、锁骨、腋下臂膀等，就没安宁过，轻轻一动，更被勒抵得火辣辣钻心的痛，胸肩、后臂膀、腋下也木木地胀痛难忍，胸骨、肋骨和后臂膀已经被捆绑、勒抵得发紫瘀青，勒痕深深，整个人体右上半部，感觉肌肉已经完全成了浓肉腐肉，摸不得擦不得动不得，一动它就痛得好像那些朽肉将要大块大块从身上脱落下来一般。整日里都不得欢颜，惹得老公总是忧心忡忡。摘下这壳，大大吐了口气，松了口气，直了直腰挺了挺胸，虽然直腰挺胸依然困难疼痛不敢放肆，但却全身轻松了起来。

真是无壳一身轻，无包袱一身轻啊。奢侈的享受！

 
                                    （三）
 

                            亦真亦幻  做化疗

2012、9、27     周四   阴

昨天天还没亮，护士小妹妹就让抽血，我想：大概要做什么化疗了吧。我不知道迎接我的又将是怎样的体验，只是在短短的住院期间，送走了同病室四位最后一次化疗的姐妹。她们都在诅咒化疗，都说宁可做手术也不愿化疗。也亲眼见过一姐妹先前一天输液找不到血管，好不容易才找到，第一针扎进后却输不进液体，从手背到手臂到处都使劲拍了一通，最后无奈还是只能输脚下；然后是从傍晚一直呕吐，直到第二天，她差点没能坚持完最后一次的最后一天。所有病室的人都抿着嘴唇，眉头紧锁，一整夜，大家谁也没睡着，都只轻轻地翻身，偶尔轻轻地叹息，空气凝固了一般。但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体验，我不得而知，我们都只能眼睁睁地心疼地望着她悄悄地叹息。我再一次想起了余秋雨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可以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感同身受。你万箭穿心，你痛不欲生，也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别人也许会同情，也许会嗟叹，但永远不会清楚你的伤口究竟溃烂到何种境地。”

今天输液化疗，手很快青肿了，并且很有些胀痛了。下午输完液体时，温柔有加的护士看了看青肿的手背，试了试血管流动情况，自言自语地说：“能输进，流动还行呀。”随即问：“有什么反应？”我说：“痛。另外你看到了，手已经青肿了。”护士按了按我的血管，好痛。她拔掉了留置针，交代要等明早才可以热敷。晚上，又有两个护士巡视，看到我手背上带药的胶布问：“化疗完了吗？”“没，只输了今天一天。”我说。俩小护士生气了，小不点儿的小姑娘数落起人是点都不含糊：“没化疗完为什么要拔掉留置针，之所以用留置针就是因为要保护你的血管。有针孔会渗漏化疗液体，你知道化疗药物有多厉害吗，从针孔里渗漏的液体会烧糊你的好肉。一根血管化疗一次常常会被化疗药物损伤，第二次就不能用了，就是第二次就输不进液体了得用另外的血管。不怕你现在血管好，多用几次，加上每次吃的抗过敏激素药会发胖，等到后几次，你连血管都找不到。知道为啥一定不会输做手术带伤的手吗？因为要保护那边血液畅通，保证伤口的治疗愈合恢复。别说你们直接输液，就是我们，虽然没有直接接触，但是长期为病人配液体，也会有掉头发的现象。好好保护你的血管吧！”我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前些日子那位姐妹找不到血管，然后一直呕吐的情景，我定定地沉浸，我发现我的心仿佛被掏空了，身体就成了一座废弃的空城，那情景在眼前阴阴的屋子里放大，放大，我有些疑惧。

第一天下来，口干、淡而无味，却又苦涩，我不想吃饭，有些软绵绵地躺着，浑身闷闷的不清爽不舒坦，却说不出哪里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好像这两天都不大便了。

软软的，躺着，等待明天中。

    2012、9、28     周五   阴

这是平淡却难受得说不出哪里难受的一天，化疗。

左手输着化疗液体，手臂上身体上都加着各种监控测试仪器，右手又术后不能动弹，全身不能自己。为了避免手背再次被输肿，我小心地侍弄着手放的姿势，丝毫不敢随便乱动。可是，身上好痒，护工帮着搔痒，说：“臂膀上好多小疹子。”原来是化疗反应，皮疹发痒，无奈，不断让人伺候着。口干、淡而无味、苦涩，让我完全没有胃口，中午，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输完液体，全身软弱无力，胃一次次翻腾作呕，我努力想要压住，但没用，只能一次次皱着眉头捂着胃苦着一张苦瓜脸。不是自己想要吐想要东施效颦，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自己没办法。一句话，不清爽不痛快不舒服。连平日里精神不错一起做手术的妹子，今天也表现异常，懒懒地躺床上不动不说话。护工忙着下班，催促抽血化验，为了避免刚输了液抽血有影响，抽腿上的血。到底抽血是为了检查什么我其实不知道（后来知道是看白细胞是否能达标能否过关）。

解放了吗？我欢呼。（后来才知道，其实，九死一生这才刚刚开始。）

    2012、9、29     周六   阴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紧接着是国庆节。人人归心似箭，个个忙着出院，能出院的病人赶着收拾出院，不能出院的病人经医生同意临时回家；医生、病人及家属，所有的人都忙着赶回家过双节。先前吵吵嚷嚷热热闹闹、连走廊里都塞满病人的医院一下子冷清孤寂了起来。

过关啦。
    咦---！     

副教授问：“家远不远？”“不远。”我说。他转身问管床医生：“你什么时候值班？”又对我说：“那等他值班的时候你再来取引流管吧。”管床医生让10月2日来看是否能取引流管并换药；一周后来抽血化验，再看指标是否正常；三到四周后进行第二次化疗，注意：千万别感冒！

虽然依然眉头不展，依然弯腰弓背，依然拖着引流壶，依然作呕吃不下饭，依然伤口痛着手臂不能动弹，依然不大便……但，这十多天，真的很漫长，漫长得足以让人想要逃离。十多天来所有如梦如幻的煎熬，如一滴水想要把这个世界滴穿那样，漫长而飘渺遥远。

归心似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