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到生活里去了,生活里人口众多

个人日记




(Sayings:我是个技术爱好者,既包括我所熟知的写作技术,也包括我所了解

的拍摄技术,同时也包括我不了解但能看到结果的工业设计、筑墙和编程等技术。而且我慢慢发现,写作技术和拍摄技术和筑墙和编程技术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有很多本质上的相似之处。我之前写过很多用筑墙打的比方,因为那种发现不同领域之中相同核心的感觉让人很惊喜,今天我看了几集暂时不好透露信息的系列纪录片,又找到了这种感觉,叙事的节奏、浓度,对情绪高低变化的控制,都与对一篇文章的要求相似。
 
当然,我时时提醒自己,对技术的痴迷不要变成对技术的依赖。技术充其量是我们对自身局限的妥协,即我们承认我们必须通过训练才能做好一件事,而不是天生其才。尤其对创作而言,天才并不那么依赖技术,天才的感觉中有自发的技术规则,又有技术所不具备的那些偶然性的灵感。我说顾城是个文字天才,也许是忽视了他对文字技术的钻研,但有些东西一眼即可看出不来自技术,而是来自感觉,这感觉代价很高,代价之一即是生活所受的损害。)

 
死囚

我听你无声无息地走了,到生活里去了,这是我憎恨的事。我很惊讶人为什么愿意活,而活就是生活。我也到生活里去,然后又出来,在边上站着。我对你们说那不太好,我去过,可是你们不信,生活里人口众多,生活把那些小玩具摆在街上,你们就去看;把那些小点心摆在桌上,你们就去吃;把那些鞋摆在地上,你们就去穿;你们穿上它就走远了。
 
我生来不是属于生活的,我住在我的房间里,不到街上去。我在我的房间里画画,不看外边的风景,我说我的话,我听不懂别的语言,可是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我并没有一个灵魂的声音,我所留住的只是在我和生活之间的,一个厨房里,一个走廊里所能留下的事。我到那里去,你们也到这里来。
 
你们给我讲生活里的事情,我很高兴;你们说小孩沿着一条街光着脚跑,然后推那些沉重的大门,你们说他们滚皮球,你们在街上撒沙子,把水喷在树皮上,我很高兴;你们说他长大了,上学了,你们说他有了房子,有了妻子,你们说他……
 
我们都是父母所生,那一刻,我们不知道。可是我来世界上的时候,带了灵魂。它使我不能品尝生活的味道,它让我觉得那淡然无味。那些颜色是假的,涂上去的,那些砖石是垒起来的,我一直坐在我的房间里,坐在雪山和丛林中间,坐在我想象的城堡里。我把一些花草放在周围,把我捡来的石子和水杯,我从小没有一个朋友,能跟我做这个游戏,他们在天黑的时候,都回家了。
 
你们是生活所生,我也是。但我的灵魂却是死亡所生,它愿意回到那里去,就像你们愿意回家,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情,也是我们时聚时散的原因,有时候我看见你,有时候我爱你,但是你在我眼睛里看见的,却是说:我们走吧。我看见你,我说:我爱你,我想让你走进来,到我的牢房里来。我说的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我要给你我所有活着的日子。我说的是,我要给你灵魂和死亡。没有人需要这个礼物,一个也没有。因为你们是生活所生,你们不需要死亡。
 
我需要死,因为这件事对于我,是真切的,我需要把它给你,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礼物,我什么也没有,你知道,我可以把世界上的东西拿来给你,拿一块蛋糕、一个杓,一个机器,拿一所海滨的房子,放在盘子上,给你。可是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也不是我给你的,谁都能给你这个礼物,你都能接受,你在接受我的时候,就接受了别人,这是生活所规定的。我什么也没有,你知道,除了我的灵魂,除了和这灵魂在一起的不太长的生命。你要它。

我是属于死亡的,我知道。但是我并不爱它,我希望有一个灵魂得到我,我希望我能得救,不大寂寞。我不知道灵魂和灵魂在一起,是不是依然是死亡。但我知道,那是我渴望的。那是死亡所不能制造的事情,生活不能创造爱,死亡也不能创造爱,可是在我们相遇的时候,这一切成为可能。
 
你轻轻地走了,我躺着不动,我听见你下楼的声音,还要轻;听着你在雨水中走路的声音,还要轻;走到远处你才恢复了正常的脚步。
 
你们都到生活里去了,生活里人口众多,你们为什么要认识我呢?
 
 
伤口
 
这是给你读的,因为我找不到你,我在信箱里拿到的是自己的信。我以为这些话不用说,或者以后还有时间,以为你知道这些话,这是我们的生活。可是我找不到你,只听说你哭过,说我不知道你,不理你。你觉得我没有看见你,所以你没有了。现在我写这些事情,是因为我只看见了你,看见你在所有的事情中。
 
他们都是虚幻的影子,或者准备使用的东西。
 
我不太相信你还在一个地方,你还活着,你还能读我写的每一个字,我们中间永远隔着死亡和大海。
 
我不太相信,照过我的太阳,又会照着你,照着你的头发。和你生活的街道。
我不太相信你还会说中国话,说使我们在一起生活的那种语言;不相信你的心还能看见我。但是我还是写了,日日夜夜不可置信地写着。
 
我在黑夜里对你说话,在白天把这些字放进信筒。
 
我在每一张纸上说话,就像在山上看你一样。我只听到石头的回声。我让我的声音去找你,它在蓝色和橙色的风暴中,变成雨水。
 
我并不知道它们会落在什么地方,落在无人的树林里,或者枯枝腐烂的道路上,或者陌生人惊讶的回视中。

谁也不知道这是写给你的,谁也不认识你。他们有时回忆起另外一个人,或一个生活中的声音,插图。

你的父母也不认识你,你的兄弟或女伴。

当我说我认识你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他们都以为我认错人了。我说的一切无人知晓,因为我只是写给你的。

我写这些字,是因为我还活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不愿死去,它必须活在两个人之间。它不像树木那样,仅仅生活在一块儿土地上。它像彩虹,从这边到那边,不断变换着颜色。我们是一起看过彩虹的,在那雨雾萧瑟的下午,都惊讶起来,都觉得彩虹是我们的,我们爱过;我写这些字,就是为了把它给你,就是因为它不愿跟我一起消失。

你没有了,你还活着。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我希望一定是不是,因为我的你不会做这些事,因为它知道我的灵魂,因为它走了那么远才找到花朵一样的坟墓。我们要一起葬在生活的土里,我们要无声无息,我们要如歌如诉,我们要活在这幸福的死亡中。我们不需要复活,不需要那支离破碎的恶梦,我们生活够了,现在应该休息。

但是你没有了,就像习惯用手去拿杯子,手没有了一样,就像在手术后,被拿走了心。我的血依旧在流,却无法回到我的身上,我说话变成文字,我整个就是一个伤口。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活了多久,刀口就有多长。我被解剖开以后,就无法再保持清洁的样子,我只能说:让我的血流吧。

这些字是写给你的,也是你最不愿读的,因为只有你知道。它是真的。它是我们一起写的,每一笔都是,我没有自己写一个字。你不想读,不是因为不想看见我,是因为你不想看见你自己了。它的美丽让你害怕,它的单纯使你污浊,它的真切使你变丑。你那么怕看见自己过去的样子,它就在镜子里,在我心的冰雪下面。你看见了,就不能活,就不能再打扮自己,就不能在谎言中生活。你把谎言包在小小的糖纸中间,像小女孩似的,你已经不那么小了。谎言使你的嘴上有皱纹。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告诉我,这是假的。你能够站在大厅下,站在所有法律的木栏杆后,说这是假的。我希望你说这句话,用这句话杀死你自己,杀死那个用皮筋梳小辫的女孩,杀死我们所度过的所有日子。你的眼泪、诗和爱,你在北京发疯一样的等待,我要看着你做这件事。你杀吧,它最后的叫声让你害怕。
 
我写这些,是为了等你,等待你变成另一个人。雷说让你回来,但是你听不懂,因为你把耳朵堵着,我说你也听不懂,因为你不要心。你以为世界是很大的。足可以把心丢掉;你以为时间是很长的,足可以埋葬这一切,足可以让我们变成枯骨;你以为忘记了中国话,就忘记了我们;你以为河水可以冲淡一滴眼泪,你以为我的灵魂在石头里死了,它不会在每个春天,出现在你脚下。
 
我写这些,是因为我不需要找你,是因为我一定会找到你,是因为上天在我一边,我把心给她的时候,她会允诺我一切。
 
我会写一切,日日夜夜的写,这就是你活着、我活着,无法避免的事情。
 
是你使我写一切,把我从石头一样的梦寐里解放出来。你给我语言,给我一条通向蓝天的大路,你使我在消失之前说出一切。你会知道的,因为我已经说出了一切,你又不会知道,因为时间关系,最后一句话是我在你耳边轻轻说的。
 
来源:两篇均摘自1993年作家出版社《英儿》,顾城、雷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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