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沟的往事(二十)

个人日记

 

                (此文发表于2014年《庄河之窗》第4期)

 

 轻轻地翻开岁月的相册,泛黄的照片诉说着插队生活苦乐酸甜,风干了的土地的记忆渐渐地变得清晰而明亮。往昔的生活点点滴滴,汇成一条清澈的小溪,在我心中脉脉地流淌。捧起小溪里的水,每一捧都是城里乡下挥之不去的记忆……

  1967年的春天,那是一个不寻常的春天,庄河市蓉花山镇双岭村小半截沟屯的社员们,还有看热闹的老人小孩儿们,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地迎接从城里来的客人——大连沙河口区郑乃祖一家到农村插队。久住在山里的人,没见过天,不知道城里人是什么样子,就像看火星上的人一样,张大着嘴,愕然的憨憨的样子,笨拙的手不知道往哪地方放,小孩儿们都把自己藏在大人的身后,从斜缝中窥视着新来的住户。大队书记打着官腔向村民振振有词地介绍着客人,申明相应国家号召下乡扎根农村、增添劳动力、建设社会主义农村的伟大意义,并嘱托村民给予多多关照,村民们无不应承。

 郑家下来6口人:46岁的郑乃祖夫妇、20多岁老三郑九江、略小一点的郑老四、14岁的妹妹郑继慧、最小的妹妹郑继华。郑乃祖会日本话,能说出一口流利的日语,满洲国时做过日语翻译。下放农村未久,便死于心梗。长子郑老大,在大连工厂上班,未曾下放。我比大哥小14岁,郑家来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当我大一点的时候,懵懵懂懂对下放户和知识青年有了一点印象。经常听大哥和二哥讲起“青年点”的故事。听说在双岭村七一那地方有个“青年点”,小青年们梳着“阿匪头”,穿着喇叭筒裤子,打着尖锐的流氓口哨,骑着飞车,专找走路姿势“出格”的当地青年的岔,寻衅滋事好勇斗狠,当地人闻之唯恐躲闪不及。郑家来的人,与青年点的青年是不一样的,他们很快与当地人融洽在一起,人情礼顺,屯人无不交口称赞。

 父亲经常给我讲郑家的事,当时郑家初来没有住处,父亲正好是生产队队长,就特地以生产队的名义批了7支柁,檩子椽子若干,生产队社员齐出动,为他家建造了六间房子。新房子建好以后,社员们又抽空帮助他家套院墙。打那以后,郑家对待我父亲总是心存感激,如遇救星,可是我父亲总觉得关照别人是理所应该的事儿。

 新房址的选择是非常困难的事,因为没有合适的地点,最后选在大河的北沿,这里全是石头包,挖不到一铁锹的泥土,不过地势平坦。需要种菜了,但菜是不能种在石头包上的,所以,郑老三每天在队里收工以后用担子从河滩处往家挑土。日积月累,终于堆成菜园。解决了一家人吃菜的问题。

 小半截沟屯是全庄河最小的一个自然屯,全屯共有14户人家,人口不过八、九十人,劳动力稀少,连老人妇女都得上班做工。

  1967年的冬天,生产队组织上山岔场子(砍伐青林柞树,解决烧柴,同时可以放蚕),岔完以后再按人口分到各家各户。郑家分到240斤柴胡,需要自己扛回家。城里的人哪扛得动?面对这么一堆,郑老三犯愁了:要他拖,一下子只能拖一捆两捆。天也快黑了,早就没力气了,加上经常吃不饱饭,体力虚弱,郑老三急得哭了。当队长的父亲安排其他社员送,其他人都不肯。父亲对郑老三说:“我帮你扛了吧!”于是他搭起了“马架”,一口气将240斤重的柴胡送到郑家,郑太太感激万分,当晚包了饺子,留父亲吃过晚饭再走。

 郑老二,名叫郑九州,擅长画花鸟兽类画。性情耿直,原本在大连工厂上班,文革以后,被打成右派,后来过了许多年,被下放到农村,也来到了小半截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被安排到饲养牲口的岗位上。平时喂养牲口,还兼“铡草预草”工作。这个工作灰尘大,干时间长了,肺部要受病的。

  有一年,郑家养了兔子,郑老二出了房西头就在邻屯半下屯摘了一些豆叶豆角,不巧被姓孟的看地人发现,告到村委会,被拉到双岭村北台子小队批斗。郑老二越想越窝囊,一气之下,得了大病,瘫倒在床。后来有人传言说蝉能治病,于是,本屯的孩子们都上树捕蝉,郑家也不吝啬,每只蝉给三分钱的价格,在70年代那可是高价啊!我清楚地记得,八分钱能买一尺斜纹布啊!如果你再肯多出二分钱,就能买一尺“的确良”布!然而郑老二得的是肺癌,最终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溘然长逝。郑氏家族真是命运多舛,自从下放到农村以后,连逝两人,村人无不悲叹。

  我的父母生有6个子女,全家8口人,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大哥甘愿放弃读书的机会,小学6年级一毕业,就进入生产队干活。大哥积极肯干,不偷懒耍滑,很快被抽调到队里做果树技术员。再加上字写得好,帐算得准,先后做上了保管员、会计。

  1974年,大哥刘忠忱21岁,是生产队的保管员,长得一表人才,且体力过人,眼前给介绍对象的人很多,可是大哥一个都看不中。郑继慧的母亲一眼就看中了大哥,决定把敏儿(郑继慧的乳名)嫁给大哥。她亲自登门来问,可是当年的父亲却执意没有答应,嫌弃人家笑的时候牙龈外露。大哥生气地跟父亲争执,却怎么也扭不过倔性的父亲,只好认命了。也曾经一度大哥找过敏儿,要过她的照片,也暗自悲伤流泪。但是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一个人。今天,每当想起下乡知识青年成双捉对地由农村飞往大城市、享受大城市带给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时候,大哥更是悔恨不已。

 回城的日子终于来临了。19793月,国家颁布了知识青年回城的政策,郑氏一家喜出望外,准备打点启程了。他们卖掉老宅和搬不走的物品,老宅首选对象就是大哥。这也算是对我们家的一个报答吧。本屯的姑娘对敏儿恋恋不舍,我的大姐刘英和本家的一个姑姑玉娥去庄河照相馆跟敏儿合了影。那个时候农村连照相的地方都没有,得去县城。大姐在邻居家借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骑了一上午才到庄河。我们可以从照片上看出上面写的“分别”字样和分别时间。

 大哥是1978年结的婚,79年敏儿走的时候大哥偷偷地去送了她一程,回来以后不知怎么被大嫂知道了,狠狠地把大哥痛骂了一顿,并跟大哥“打了一仗”,半个月没跟大哥说一句话。现在一提起这件事,竟成为全村里人的笑柄。

 敏儿一去便从此杳无音讯,留给我家和村人的是永恒的思念。后来听说敏儿在市内一家大医院做了医生,并在市内找了对象,后来还寄给我们她结婚的照片,我们都暗自为她祝福。  

 闲暇之余,我们总是提及关于郑家的往事。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有一年我在郑家门前的大河洗澡,当时我还是一个孩子,敏儿的妈妈对我说:“天这么热,怎么还穿着长裤?”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裤衩。”

 “为什么不买一个?”

 “家里没有钱。”

 敏儿的妈妈同情地说:“跟我来吧。”她把我领到院子里,指着地上21个汽水瓶子,说:“拿去供销社卖掉,然后买一尺半布,做一个吧。”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瓶子卖了一块零五分,我买了布之后还有剩余。我把布料送到张家大婶那里做了一条裤衩。这件事我至今不忘,在我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别人给予我的帮助,我怎能忘记呢?

 郑九江娶了蓉花山镇五道沟村金屯的金洁清为妻,并生下了一个女儿。79年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也全都进了城。

  1996年夏季,75岁的郑母,特地从大连回来看望我父母,多年不见,许多心里话不知从何说起,真是百感交集,母亲杀鸡款待郑母。郑母给我父母拍了照,临走的时候还塞给我父亲10元钱。

  2013年夏天,92岁的郑母在郑九江、郑九江的女儿的陪同下,来到了老宅看望,这个时候老宅已经易主,卖给一户姓张的人家了。郑母临走前去了大哥家坐了一会,然后便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曾经居住了13年的地方——小半截沟……

  贫瘠的土地,贫瘠的风景,也许永远无法给我们带来人生的憧憬,也许在一代又一代人周而复始的耕耘中消磨了所有的青春肌体,并在岁月的消逝中越发显得悲壮苍凉,但是土地给人的精神滋养却是超乎想象、尽其所有的。世界上最深的感情莫过于这把最不起眼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以及由这两者之间滋生出来的乡愁。诗人芒克说:“脚下的那片泥土,每抓起一把,都一定会攥出血来。”

  山里的男人,山外的女人,突然捡起遗失在岁月里春的记忆,那是地上悠长的疲惫的光影。田野上的旧梦重燃,一把土的冲动,把亘久的渴意表达得如痴如醉。一曲仿佛可以触及的乡梦, 却在当年泛黄的记忆中找不到出口, 谁在梦里听到土地的哭泣?

  就恋这把土。

                                               写于20147月18日  
                                                

文章评论

盈之语

“脚下的那片泥土,每抓起一把,都一定会攥出血来。”大地是母亲,人类始终依赖大地却从没明白大地最初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