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桥

 小半沟会赶大车的人不少，但是称得上“一流铁鞭杆”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刘治学，另一个是张明斗。从技术上看，刘治学的“御术”要远远胜过张明斗。不管是上山下岭，还是风里雨里泥里河里，都无所阻挡。不管是有力气的马没有力气的马，勤快的马偷懒耍滑的马，都在他的大鞭子下卖力地干。如果遇到哪一个不听话的牲口，他的犟脾气上来了，咔嚓一鞭子就把牲口的皮从耳丫子撕裂到后背。所以大鞭子一举，整个车上的牲口无不骇然。

 刘治学善于驾车，但他更爱惜他的牲口。他宁可自己晚吃一会儿饭，也要先把牲口喂好。每次卸车之后或套车之前，他都用毛刷子把牲口的皮毛打扫得干干净净，用梳子把鬃毛梳理整齐，然后再做下一件事。

 那年冬天，庄河修建英那河水库，规定每个生产队都得调派一挂马车去装载石头。生产队派刘治学的马车前往，还允许刘治学挑选一名得力干将协助装卸。于是刘治学选了我的大哥刘忠忱一同前往。那年冬天，天寒地冻，泼出去的水还没落地，就已经冻成了冰凌。大哥穿得很单薄，连棉鞋都没有，只穿着一双薄薄的板鞋，在寒风中装卸石头。手套不知道磨碎了多少双，可是他都挺过来了。

 第二年春天，刘治学和大哥又去英那河修建水库。石头垛得像山一样高，石头大得每块都是三四百斤。刘治学连一块石头都搬不动，他只好瞪着眼睛干看。

 大哥每搬起一块石头，都有三四百斤重，一天装十车，卸十车。

 工程结束的时候，大车从大营镇往回返，返到蓉花山街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车需要存店，找一个可以停车的饭店住下。于是到了“德兴旅饭店”，碰巧遇到小半沟另外一辆出差的马车，车夫是张明斗，跟车的是老六爷子、老七爷子还有父亲。这一下子可热闹了，大家说今天非要好好吃一顿不可！

 以前饭店吃饭是要粮票的，可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店老板发话给钱就行！每人两块钱管吃管添！不够了还可以盛！大家一听，心里乐开了花，今天可以放开肚皮吃。刘治学和张明斗把牲口安顿好，倒上了草料，回过头到餐桌上吃饭。每人先来两晚高粱米饭，就像风卷残云一样收拾了。吃完以后大家还没怎么吃饱，就问老板还有饭吗？老板说高粱米饭已经没有了，锅里做了十斤大米，还没舍得拿出来。你们自己来盛。

 那个年代，过年也只能吃上一顿大米，所以见了大米就像见了命一样珍贵。于是这六个人，你一碗我一碗，就着可口的汤和菜，吃起来就没完没了。父亲和老七爷子的饭量都小，吃不动了，把装满大米饭的饭碗推到张明斗的跟前，说：“你能吃你都吃了吧！”张明斗已经吃了两碗高粱米饭，外加四碗大米饭，就是六碗了。现在别人又推过来三碗，他确实吃不动了。但是他确实难以抵挡美味的诱惑，逞强去吃，因为不吃怪可惜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今天吃了，今天就是过年！

 大家也非常配合他，都不离开座席，边唠嗑边看着他吃。张明斗把腰带放开，挽起衣袖，吃完了第七碗。大家都连声喝赞张明斗好饭量！

 张明斗这个人，是有好饭就吃个够，没有好饭一口不吃！他来饭店前，已经两顿饭没吃了，今天能吃下这些饭，也是积攒的结果。这样的暴饮暴食、张弛无度对身体是绝对有害的。可是他接着还要吃第八碗饭，第九碗饭......

 吃第八碗饭的时候，他的肚子已经开始疼痛了，他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还拿着筷子坚持往嘴里送。这个时候，他丝毫没有一点吃的享受，而是像吃毒药一样非常痛苦，难以下咽。

 第八碗饭吃完了，他又端起了第九碗饭，他的肚子疼得已经不行了。他停下筷子，对大家说：“我去看看牲口吃得怎样，顺便活动活动身子，消化消化，回来以后再吃。”

 大家说好，你去吧。

回来以后，张明斗把剩下的大米饭也吃了。桌子上还有三碗饭。这一回大家可不让他吃了，大家建议：既然饭不让带走，那么，咱们可以把饭偷偷倒给牲口吃，这样我们一点也没糟蹋。

 老七爷子把干活用的围裙解下来，瞅着老板没看见，把三碗饭倒在围裙上，然后包起来，藏在衣服里面，装作到外面解手，把大米饭倒给牲口吃。

 晚上了，大家天南海北唠扯了一气，都困了，大家就不再唠了，闭了嘴，各睡各的觉。可是，正当大家准备睡觉的时候，张明斗的肚子疼得实在是不行了。他翻过来覆过去都不解决问题。有人提议：“肚疼不算病，就怨粑粑没拉净。你去拉抔粑粑，回来就不疼了。”

 张明斗从床上坐起来，趿拉着鞋子，去了厕所，蹲在厕所吭哧了半天也没下来一点东西。——哪能这么快呀？刚吃完也得给点时间消化呀！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大家也不见张明斗回来。有人说：“能不能出事了？快去看看吧！”

 老六爷子说：“我去看看吧！”不一会儿，老六爷子搀扶着张明斗从厕所回来了，只见张明斗佝偻着腰，捂着肚子，嘴里爹一声妈一声地叫着。有人埋怨道：“都是你自找的苦受，谁也没逼你，饭这东西，吃相应就行。嘴馋腚受苦可怨不得别人......”

 张明斗趴在床上，捂着肚子，嘴里哼哼唧唧唱着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这一夜，大家谁也没有睡好觉，听了一夜的流行歌曲......

 好了疮疤忘了疼，下一次再有这样的美餐，他还会吃个爹妈不认！张明斗的胃口病就是这样得了。他63岁时死于胃癌。

                                                     写于2015年2月26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