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逃难路,捡拾那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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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走逃难路,
捡拾那些故事

  拿在手里的演员表显示,《一九四二》的主要角色十九个,次要角色有五十多个。

  难怪有看到剧本的影评家调侃,这电影是《活着》与《建国大业》的结合体——既有小家庭的感情戏,又有大时代的史诗感,是冯小刚自《集结号》《唐山大地震》一路下来的熟门熟路。

  原著作者兼编剧刘震云则说,这部小说本来不适合拍成电影的,因为是纪实体小说。“电影需要的人物、故事、情节、细节,小说里都没有。冯小刚把这个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冯小刚公布的海报之一。

  ■本报记者 王 迅

  楔 子

  上海电影节上,《一九四二》专场记者会,冯小刚一坐下来就侃侃而谈。

  “我为什么要拍《一九四二》?”

  “我觉得《一九四二》最有价值的是什么?它让我们知道我们是从哪来的。我父亲是湖南人,我母亲是石家庄人,我以为我是从湖南来的,其实看完那电影你就会知道我们都是谁。我们都是一个灾民的后代,往回倒回去我们就是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知道了我们从哪来,我们好知道接下去往哪走。”

  而同样的问题丢给原作者刘震云,他用了一个极其实在的说法:“听听那些人死前会说什么。”

  “1942年,当河南遇到旱灾的时候,蒋介石根据用空间换时间的理论,想把河南甩给日本人,当日军占领一个地区的时候,要对沦陷区的人民负起赈灾的责任,日本人醒悟过来,他们就在山东河北一带按兵不动,这个时候出现政治的真空。我们河南人逃荒一般往陕西,在政治的真空中,有300万人一个一个就饿死了。这也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这些饿死的300万人对待自己被饿死的态度,如果换成欧洲人,他会追问‘我为什么死?谁把我饿死了?’但是我们河南人,临死的时候会想, 我的好朋友,他三天前饿死了,现在轮到我了,至少我比他多活三天,我值了。”

  这个一点也不不好笑的冷幽默背后,是刘震云作为一个灾民后代的痛苦记忆——“我的母亲,就是被我的外祖母在逃荒的路上收养的。”刘震云说,记得小时候老母亲经常跟他讲,当年在饥饿的时候,不断舔他外祖母手腕,一直把外祖母的手腕舔得白骨森森。“我的母亲就是这么被养大的。”

  这个细节也和其他故事一起被加入了电影,带着人们重回逃难路上。

  

  母 亲

  往一个充满了数字和考据的调查体纪实小说里加故事,过程很漫长。(注:调查体纪实小说,这是刘震云的说法。)

  电影故事的轮廓模模糊糊出现在2001年9月,一个闷热的下午,在冯小刚位于北影主楼背后的两间小平房里。“我的平房门口插一个国旗,国旗在台阶下面有一棵槐树。当时开了一个座谈会,征求大家的想法,把小说发给大家。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小说是一个非常好的小说。但是大家都在泼冷水,这部小说变成电影,不太可能,它全是事件,没有人物,这个结构怎么弄。我说震云怎么办,震云问我那还弄不弄?那当然得弄了。震云说怎么弄?无外乎是两种办法,一种是非常聪明的做法,就是一些聪明人坐在宾馆里信口开河侃出来这种故事,现在这种聪明人特别多,很多宾馆里坐着一屋子一屋子这样聪明人在那侃着,编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他说他觉得他是一个笨人,我说我也是,我们两个笨人,走了另外一条路,沿着灾民走过的、经过的路途,我们也走一遍。”冯小刚回忆道。

  两个人就这么着上路了,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把河南,从延津开始,一路巩义、洛阳,后来一直到潼关,最后进入到陕西,然后一个回马枪,又杀回到山西。跟着回来,一系列故事就自己跳了出来。

  走到巩义的时候,有一座教堂,看教堂的老大娘叫刘和平,那会儿90岁了。老太太牙都没了,刘震云就问她,你经历过逃荒吗?大灾吗?她说,哎呀,年年都有灾,你问的是哪一年?震云给她推大概1942年,是民国三十一年。老太太说,那年有大灾,俺们村300多人,大概死了有一半。跟着老太太说了一个让刘震云和冯小刚非常触目惊心的事,她说她的一个叔叔在逃荒的时候,快饿死了,奄奄一息趴在树下动不了,突然一阵剧痛,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一个灾民拿着一把镰刀在割他屁股上的肉,他说俺还中,俺还没死,那个灾民说,你不中了,你救救俺们。

  接着她又说了一件事,说她的亲妹妹在逃荒的路上,被父亲卖了,她母亲知道之后,急了,举起扁担就抡,人贩子以为要打他,就跑,就躲,万没想到,她的母亲抡起扁担是要拍死自己要卖出去的孩子,因为她急了:“我宁可把这个孩子拍死,我也不让你把她卖了。”

  在电影《一九四二》里,徐帆饰演的灾民花枝就是这个不愿卖掉自己孩子的母亲。

  

  神 父

  这个叫刘和平的老人,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那场灾难中,还是个小孩子的她,家里很多亲人都没了。她每天泪流不止,后来被一个传教士带到教堂里。传教士手摸着圣经对她说,我跟你说一句,你学一句。主呀,擦擦我的眼泪……

  刘和平说从那以后,她就再没哭过。

  说到这,刘震云忍不住问,老人家你跟我说说天堂是什么样?老太太说了一句话让他至今难忘。“老太太说天堂是什么样,天堂是玉石铺面黄金街,跟着下句话,说的是喝口凉水都不饿。这是一个灾民,一个饱受饥饿折磨的人才能说出来对天堂的想象。喝口凉水都不饿,不用吃粮食,可想而知,当时饥饿在灾民心里留下多少恐怖的印象。”

  老太太最后给刘震云和冯小刚唱了首歌,歌词是“圣神的河,喜悦的河,缓缓流进我的心窝,我要唱一首歌,一首天上的歌,头上的乌云,心里的忧愁,全都洒落”。

  听着歌,两人都忍不住鼻子发酸,于是在电影里,出现了一个传教士,张涵予饰演的安西满。这个被外国人养大的中国乡村传教士,灾难发生的时候,他觉得主派他来带大家出苦海,但往后的一系列现实把他的理想和信仰彻底摧毁了,到最后他也对神产生了怀疑,他开始质问上帝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知道了,为什么不管?

  “究竟为什么要让我们承受这些?我们能到哪里去?”撕破教士袍的安西满发疯似地狂奔在焦黄的土地上,最后栽倒在地——因为饥饿而空洞的身体,一旦被夺走了信仰,便不堪一击。

  

  老东家

  当然一个故事还是有主角的。《一九四二》的主角有两个,有钱的地主老东家,没钱的佃户瞎鹿。

  “一个东家拴上几匹马,赶上马车,拉一家人去逃荒。穷人逃荒,还不叫逃荒,地主的逃荒是真的荒了。”冯小刚这么解释他的人物设置。

  故事进行到这里,冯小刚有点犯急,因为刘震云在剧本里写了三个“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三个队伍,灾民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国民党的军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还有日本的军队也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冯小刚急,这得花多少钱?刘震云犟,必须这样,要不灾民们的精神不会崩溃。这个段子被冯小刚写在了微博里,被娱记们写成了新闻,标题是“刘震云要让冯小刚破产”。

  回到故事里。在逃难路上,老东家显然走得比佃户更远,但是走了几个月,走到潼关的时候,家里的人死的死、卖的卖、散得散,人没了,马车也没了,什么都没了。这个时候他就开始追问,我逃荒的目的是让家里所有人活,为什么到潼关的时候所有人都没了,我为什么要逃荒?我逃荒有什么意义?于是他开始逆着逃荒的人流往回走,大家问他你回去干嘛,说回去不更得饿死了,马上就要到陕西了。老东家说,他没想活,只想死得离家近点。

  再往前走,转过一座山,日本军队也在往前走,一个小孩趴在一个尸体上,在哭,老东家摸了摸尸体,说别哭了,身子都凉了。这小女孩的回答,是老东家没有想到的,不是哭她母亲死了,是哭“我认识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了”。

  “行,叫我一声‘爷’,咱俩就算认了,咱俩就是亲人了。”

  “爷!”

  老东家一把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老一小拉着手,逆着日本的军队还有灾民的队伍往山下走,漫山遍野开满了桃花。影片最后接着是字幕:15年之后,这个女孩是俺娘。

  黑白阴冷的画面,就这样留下了一抹暖色。

  

  减 法

  然而对于看过小说原著的读者来说,电影的剧本还是少了些东西。小说《温故1942》里提到了一个事实,对几千万面临饿死境地的灾民,当时的国民党政府不闻不问,是美国记者白修德用照片将这一惨状告诉世界,是外国人办的教会在真心实意地帮助灾民。小说的结尾写道:“当这问题摆在我们这些行将饿死的灾民面前时,问题就变成:是宁肯饿死当中国鬼呢?还是不饿死当亡国奴呢?我们选择了后者。这是我温故1942,得到的最后结论。”

  小说带来震撼和反思之外,也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对人的生命和“爱国”“亡国奴”“汉奸”这些价值观上的冲突,要如何看待?然而在目前有关这部电影的所有新闻中,都看不到涉及这一问题的内容……

  冯小刚说,电影要表现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这个民族有顽强的生命力。

  刘震云说,故事的核心力量可能是中国人面对灾难的幽默感。

  绕开了小说里的敏感问题,却也无损电影震撼人心的力量,狡黠的冯小刚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回到了自己擅长把握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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