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婉筠 · °

 

情若刻骨，即便饮了忘川河上的孟婆茶，也还是会记得那人的模样。
                                                       ——题记 

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个不停。

长安道上马迟迟。

柒儿行了整整七日，一路上只啃些干馍馍，又累又饿都快虚脱了，好不容易到了这长安城。传说中这座城市异常繁华，是她在西域时经常能听到的话题。如今亲眼目睹了，倒真是如此。嗯，好呀，这下到长安一定要好好玩几天，再回去时也和翠丫竹馨她们炫耀了。嘿嘿。她滴溜溜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想要把这长安城繁荣景象全都刻在脑海里。

但是，似乎这城，并不似表面的那样。由于天已接近黄昏，又下着雨，路上行人皆低着头，匆匆赶路。

她听到路旁有男子低声道：“诶，城郊那片竹林好像又死人了，吓死啦，大晚上的还是少出门的好啊。”

另一人将手指轻压在唇上：“嘘——你小心着点，当心那女鬼听到的。”

“诶诶，快回家吧，我老婆还等着我呢～”

“……”柒儿听得迷迷糊糊的，闹鬼？唔，挺渗人的。我要不要去呢？去不去呢？去不去……她纠结着，最终，好奇心战胜了恐惧的心理，她毅然决然地向着城郊竹林走去……

城郊似乎有一条小河，蜿蜿蜒蜒一直到了竹林深处。此时绵绵密密的细雨早已停了下来，林中夏虫凄切鸣吟。月亮微微探出冷澈的脸，洒下皎白的淡光。柒儿将脚踏在河边湿润的草地上，窸窸窣窣的响声顿时传出。她呼吸着竹林里清新的空气，隐隐看见前方薄雾缭绕，似乎有一座若隐若现的小屋。

她像着了魔似的走向那竹屋，这时，一缕婉转呜咽的箫音被夜风徐徐吹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犹如婉约女子低眉凝噎，又似仙乐一般缥缈迷离。她静静聆听，又似乎感受到一缕哀绝凄怨的愁绪，教人忍不住想要抚慰。

她正在迷幻中，忽然箫声一转，遂而一顿，将她的思绪拉了出来。

她睁眼，忽地看见一女子背身坐在竹屋檐下，似在摆弄着茶杯。那女子身姿曼妙，一袭白衣显得她那么不食烟火，就像误落凡尘的仙子一般。那双藕白的玉手轻轻执起小茶壶，纤纤曼曼，柒儿一个女子似乎都能感到血液的沸腾。

……嗯？不对不对，不是说这里是闹鬼的竹林么？怎么这么美？她摆摆头，甩掉刚刚一涌而起的欲念。

她又壮了壮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那女子：“我是路过长安的异邦人，天色已晚，敢问姑娘可否允我借宿一晚？”

那女子依旧摆弄着茶杯，对柒儿的话充耳不闻。

…………

柒儿百折不挠不折不扣毅力坚定地继续对那女子说话。

终于，那女子似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轻笑了一声：“小姑娘，你的胆子可真是大呀，居然敢雷打不动地跟我说话，难道你没有听城里的人说这竹林的诡异事件么？”

“我……我，我没有啦，只是，只是被姑娘你的箫声吸引来了，我觉得你吹得好好听哦！你是不是仙子呀？”柒儿回道。

“呵……我如今冤孽难解，连轮回都入不了，仙凡之说，与我何干？”女子冷冽的话语中似乎藏着一丝悲怆。

“呃……”柒儿愣愣地站在那里，她不太明白女子这话是何意。

那女子冷冷一笑：“怎么，把你说迷糊了？呵，罢了。世间还有谁可解我之怨……”

她猛地转身，朝向柒儿——一张枯骨的骷髅头霎时出现在她眼前。她顿时七魂吓得六魄飞，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柒儿最后的记忆，仍停留在那张枯骨上。狰狞，可怖，森白。那一抹白色的幽魂，一直飘荡在她睡梦中，而她，一直在黑暗中辗转挣扎，无论怎样都醒不过来。

忽然耳畔一阵熟悉而焦急的声音响起：“柒儿，柒儿！”

这声音……？是楚轩！楚轩，我在，我在！她奋力睁眼，呼——终于成功了。

她眨了眨眼，一张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楚轩……”她吓了一跳，声音沙哑得都不像自己的了！那男子急忙端起碗，又拿起勺子，慢慢喂她喝水。

“咦？”她诧异了，这四周像是一间居室，竹藤做的桌椅立在屋子正中央，而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床上。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记得自己看到……啊，是一张骷髅……怎么，自己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也来了？

楚轩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哦，我一直跟着你来的，你一个人从西域跑到长安，那个，我不放心嘛。”说着，楚轩的脸上泛起一阵可疑的红晕。他继续道：“不过，你突然在竹林里晕倒了，我怎么叫你都不醒，就把你背回客栈了。”

“哦。”柒儿点点头，她想到昏迷前的一幕，又问，“那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白衣女子呢？”她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就是枯骨，也许是自己眼花看错呢？

楚轩疑惑道：“怎么可能？我看见你的时候只有你一人在那里。没有什么白衣女子啊。”

他看见柒儿恍惚的眼神，猛地敲了敲她的头：“小丫头，得啦！别犯傻了，什么白衣女子，我倒是听长安人说那里闹鬼，你还是别去了，乖啊！”

柒儿回过神来，也拍了一下楚轩的头：“讨厌！疼啦！”心里却想着一定再去探探究竟。

第二天夜里，她又孤身一人悄悄走进那片竹林。依旧是箫声呜咽，那乐声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故事，似乎诉不尽愁怨。她依旧像昨晚那样走到女子身后。

那呜咽惆怅的箫声又停止了。女子收了萧，轻声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柒儿道：“我听你的箫声，总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说不出的感觉。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事情呢？”

“呵呵……你终究还是……听懂了我的心声啊……”白衣女子幽幽叹道。

女子幽幽讲着自己的故事——就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她绝色的容颜绽开温柔的笑靥。

原来，她叫江采薇，前世是一位闺阁小姐。有一年花灯节，她溜出府邸，混杂在人群中赏花、玩乐。前方有人在栓红线，那人吹嘘说拿到他红线的男女，就会获得美满姻缘。她本是抱着玩闹的心理，走过去抓起红线的一头。这时却忽地感觉到线的那一端被人拉起，于是她顺着那根线走了过去……出现在她眼前的，竟真的是一位丰神俊逸的翩翩公子。也许，就是这偶然的一眼，便从此禁锢住她的下半生。从那以后她便再也忘不了他。那男子是太医秦仲坤之子秦蓁。她常常偷溜出去找他，渐渐地，那颗叫做爱情的种子开始在他们心中萌芽、生根、开花……

采薇还记得有一次，自己病得很重，茶不思饭不想，心里憋闷烦躁，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秦蓁紧张地为她把了把脉，倏而，他眉头又舒展开，微微一笑：“姑娘，你这病，需相思泪滴一两，莲心三钱，配以清风明月，用相思之火煎煮，再将熬成的药盛放于杨柳之下，并服食深秋落花，服用疗程为一辈子……如此，便可痊愈。”采薇顿时羞红了脸颊，心中仿若被蜜糖涂抹了一般。

可是没想到，那年三月，皇帝突然下令要求全城已满十六周岁的女子，都要入宫参加选秀。而采薇作为吏部尚书的女儿，怎能违抗圣命？她好痛苦，她真的舍不下秦哥哥，于是便与他相约，在他们常常幽会的竹林里相见，一起逃离这宿命。她不要做皇帝的女人，她只求待她一心一意的痴情男子……

“可是，”江采薇的眼眸里流露出深切的悲痛，仿佛思绪陷入某种梦魇与极其深刻的痛苦中，“我……我在这竹林里等秦哥哥的时候，却，却遇上了歹人……他们……就那样……蹂躏我……折磨我……我好痛苦，那一刻我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女子大滴大滴的泪水，就那样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她的语气也愈发柔弱。

 忽然，她的眼眸中迸出强烈的怨恨，森冷道：“我怨气太深，魂魄中的愤恨、不甘、痛苦，无限膨胀，我无以排解，亦无法进入轮回，唯有化为厉鬼向人索命，才能稍稍化解魂中怨气……”
        
   柒儿的心，被江采薇凄绝哀怨的话语深深触动了。对一个女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呢？她只是不愿做父亲、做君王的政治工具而已，她追求自己的真爱又有什么错？无奈，却落得个不得轮回的孤魂厉鬼结局……她懂得心被狠狠地揪痛了……

   月色依旧。皎皎银蟾，洒落一地清辉。

   如今早已过了好几世，秦蓁早已转世轮回，采薇要如何寻他？就算，她寻到那个人了，那人也早已忘掉前世种种悲欢。采薇的怨，何人可解？

柒儿低叹一声：“或许，我们在冥冥中，都在等一个人，一个可以将自己唤醒的人……”

采薇，或许，只有那个人真正出现了，她才会从这梦魇中，解脱出来吧？

……后来的几天，长安城里，依旧接二连三地发生命案。这些死者还都是男性，且死相可怕，不是断头就是吊在竹林里活活勒死……官府已介入调查，却总是查不到任何线索。

柒儿的心跳了跳，难道……？真的是采薇吗？采薇，你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发泄心中怨忿？

楚轩这时走了进来，他看到柒儿在发呆，于是唤了她一声：“柒儿。”

她回过神来，楚轩道：“我听说衙门已经请了作法的和尚。最近城里不太平……”

  “什么？！”柒儿惊了一下，作法？那，那采薇会不会有事？

  “柒儿你怎么了？听说这个和尚是西南边天竺国来的，法力可强呢，或许他能把那只鬼给收伏了……”楚轩滔滔不绝地说着。

不，不可以……一定还有其他的法子化解采薇的怨气……她不顾一切冲了出去。

城郊竹林。衙门虽然封过这片林子，也派了侍卫把守，不过，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这些侍卫都统统失踪了，结果发现他们都溺毙在河水中，尸体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再然后，连侍卫都不敢来了。如今，竹林里萧荒颓败，一片阴森鬼气。

柒儿走向那座竹屋，她唤道：“采薇，采薇！”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那重复不断地回音。

她彳亍着，忽地发觉自己对这片竹林似乎有莫名的熟悉感。这时，她的头忽然一阵撕裂的痛楚，她痛苦地用双手捂着头，脑子里似乎闪过一连串奇怪的话语——

  “嘻嘻，秦哥哥，你看这朵花，好不好看呀？”

  “秦哥哥，这竹屋真好，我真想就这样一直住在这里，陪你赏碧霞烟云……”

  “秦哥哥，薇儿可随你踏遍天涯海角，和你一起悬壶济世！”

    ……

   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女子的倩影，白衣？对，是白衣女子！难道是……她？

   柒儿的脸忽地变得苍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脑海里会有他们的记忆？！

   她木木地愣在原地，连夜幕降临都不知道了。

   一阵悠扬悦耳的箫声随风吹入柒儿耳畔。她的眼眸动了动，忽地又闪起光芒。脑海里又浮现出那莫名其妙的的记忆：

  “薇儿，我吹箫给你听可好？不要哭啦~”

男子如玉般莹白的手指抚上那支箫，薄唇轻动，一串唯美灵动的音符便逸了出来。那俏皮灵动的白衣女子瞬间安静下来，眼神也变得愈发柔和。

 ……

难道……我便是前世的秦蓁吗？柒儿的心，像被无数利爪抓扯，血淋淋还散着隐痛。为何我听到这箫声，便总有一种莫名的情愫？

一阵头痛袭来，撕扯着她破碎的记忆。

箫声停止，那一抹缥缈的白色幽灵游至她面前。女子神色凄然，怅怅道：“果真是你……我没有寻错人呵……”

柒儿茫然地看着她，那凄迷的眼眸，像一根极细的针，刺入她心扉，惹得一阵锥心的痛楚。

这时，忽地响起一个冷厉凛然的声音：“哼！游魂厉鬼，你可知罪？！”

她们猛一转身，却见一身着奇装异服的和尚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浑身散发着戾气，阴鸷的眼眸死死盯着采薇。柒儿下意识地将采薇护在身后。

那和尚道：“小姑娘。莫要妨碍我收鬼。你前世情劫未了，今生若与这女鬼相遇，便会应了那一世的劫数！”

柒儿凛然道：“我不管什么劫！我只知道采薇是我想保护的人！大和尚你死一边去！”

  “哼，自作孽不可活！”和尚一挥袈裟，忽地闪起一圈红光，一把禅杖出现在他手里。

采薇衣袂翩飞，霎时地上尘土滚滚升起，二人在空中斗了起来。柒儿被剧烈的风带到十米开外的地方，重重地摔在地上，硌得她浑身生疼。她眯了眯眼，却见和尚嘴唇快速动起，似在念着什么咒语，突然一道金光向采薇飘去，她的灵魂瞬间便被固定住了，还现出一片一片斑红的血色，似有魂飞魄散的迹象。

不好！柒儿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跑到采薇面前，用整个身体挡住了她的魂魄……那和尚本想用禅杖去击采薇，此刻被柒儿一挡，那尖锐的禅杖头“嗤”地一声插入她身体，和尚惊了一下，马上抽出禅杖。柒儿鲜红的血液猛地喷入采薇灵魂，那斑红的血色一点点消失了……她的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抹微笑，你没事了，就好……

和尚震惊了，他为了除鬼，杀了人！这是他出家以来从未有过的失误。他眸中闪过一丝痛悔，错杀了人，意味着自己破了戒，他从此以后再也不可以为人消灾作法了……

采薇飘至柒儿身边，眸中露出痛苦悲戚的神色，她大喊着：“柒儿！柒儿！你不要死……不要死！我要你好好活着，我知道你的前生便是秦哥哥……”

柒儿的思绪渐渐抽离，她没有感到身体的痛，那些记忆，就如碎裂的铜镜，此刻一点一点拼凑起来，折射出她前生不可言说的过往——

选秀前一日。

秦仲坤背着手训着秦蓁：“你可知，我们秦家是太医世家，如果你和那江家大小姐突然失踪了，皇上会怎么想？蓁儿！伴君如伴虎，你要三思啊！”

  “既然伴君如伴虎，那我便不伴！我们四海游历，为那些穷苦百姓治病有何不可？！”

  “你！冥顽不灵！你不能为一己之私而害了两个家族的所有人啊！”

  “……”

 …………
   
   城中医馆。秦蓁刚买了一包药材往回走，却听到身旁几个农夫在窃窃私语：“诶，你听说了么，那江家大小姐好像在城郊竹林里遇害了！”

“啊？这小姑娘不好好待家里跑竹林干嘛？”

“谁知道呢，尸体刚被下人找到，那吏部尚书江大人，还有他夫人，那哭得……诶，可惜一如花似玉的闺女啊~”

秦蓁犹如糟了一晴天霹雳，他抓住一个农夫衣领，颤声道：“你说什么？江家小姐……她怎么了？”
  
  “这，这这……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你去……”

秦蓁忽地冲了出去，不顾一切推开拦着他的下人。一座遍体漆黑的棺淳停放在正堂，那么刺目，刺得他眼睛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他缓步走到棺木前，低头轻抚采薇的脸颊，那么冰凉……顿时，他的心，似乎感到缺了一大块。再看她的表情，如此狰狞可怖，薇儿，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心里的绞痛无以形容，他感到喉咙里一股黏稠的液体在上涌，带着腥甜的味道。“哇——”一口鲜血奔涌而出，胃里绞痛，心也痛，痛到……要死，他的意识渐渐抽离……薇儿，若有来生，你我做一对姐妹可好？我们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相伴，不受任何世俗的非议……

  “柒儿！柒儿！……”那凄绝的呼喊声将思绪渐渐涣散的柒儿唤了回来。

柒儿满是鲜血的右手想要触碰采薇，却分明穿透了她的皮肤。柒儿心中苦涩，为何这一世，我们做姐妹也不得？难道这便是我的劫么？

   她用尽全力扯出一个笑容：“薇儿，上一世……我没有赴……你……约定，是我负了你；这一世……你我……依旧错过……我……死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吧？……你不要再……再通过……害人来……来发泄怨气了……”她看着采薇，似乎一直在等着她的承诺。

  “……好。”采薇哽咽着，“我不怪你，不怪你，我从没有怨过你。或许，我的怨气早散了，是我自己太偏执，我以为……杀了那些浪荡的男子，就可以令自己生前受到的伤害小一点……原来，我错了……非但不能改变已发生的事，没有改变我的命运，还……连累了你……”

  “……你，没有怨气了……就……好……”柒儿的手渐渐垂落，眼眸缓缓合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远远赶来的楚轩，看见满身是血的柒儿倒在地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心里顿时涌出一缕悲绝。他轻抚她的脸颊，拭去她嘴角残余的血，眼眸中氤氲起一抹柔情。他轻轻抱起柒儿，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这一世，爱恨皆尽了吧。那下一世呢？或许会是个好结局吧。

［全文完］
    
    文 / 婉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