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个人日记

  我们姐妹小的时候爱唱歌,村上的姑姑婶子们忙完活儿,经常怂恿我们唱歌,姐妹是拉开嗓子就唱,人称我们“小李谷一”。可是,他一听到我们唱歌,就会说:这乌鸦太太又要开唱了!明显不是表扬我们。早听他讲过乌鸦和狐狸的故事,都知道骄傲的人经不起表扬。他就是这样教育我们要内敛。
  他不苟言笑。换了新衣服,新鞋,或者理了发,看上去神气得话,他会不自在,甚至有点怕羞。
印象中,他不怎么和我们亲近。
  有一次吧,他坐在低的凳子上,把我抱在他的脚板上,然后他前俯后仰和我做着跷跷板的游戏,我乐得哈哈笑...他把我抱在身上,我无比幸福着,陶醉着......他看着我,捏一下我的鼻子,不是寻常的那种捏,而是将我的鼻孔和我的额头凝起来--我疼得哇哇大哭起来。因为疼,所以一直记着。
  一直不敢和他亲近。
  记得有次他出差回来,刚到家就问母亲:二丫头呢?我记得他那时冬天,他围着围巾,看上去温文尔雅。他看到我刷齐的刘海,惊奇极了,谁给剪的?是我自己剪的。哈!像马桶盖!羞得我直躲,不敢看他。
  夏夜,他靠着藤榻里,吹笛子。他说谁能把他的鼻子上扇出汗来,就好好奖励我们--我们知道柜子里有大白兔奶糖呢!好!姐妹们轮流着抡起扇子使劲扇,一曲吹完,他说:再使点劲,马上就要被你们扇出汗来啦!

  他做帐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在窗子底下玩老鹰抓小鸡。他跑出来,把我们当小鸡一样赶远一点,不吵了他的清净就行。很快,我们重新在一个空地上,玩起了“咚咚咚,谁来了?""隔壁黄小二"。“来做啥 ?”“一担砻糠换只花小狗。”
  我念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冬天,下了雨,他背我上学堂,到校时,教室门还没开,他把我背到教师办公室放下来,还变出来一个灌满热水的大瓶子给我取暖。那天中午放学,我刚出教室,就被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组成的人流冲撞倒地,那么大瓶子的下场可想而知--终难独善其身。 
  09年那场暴雪后,姐姐问我,还记得小时侯爹爹带着我们去上课的情景吗?那个冬天,雪下的很厚,他背上背着我,手上牵着姐。大雪封路,他是凭着印象走,一不小心就踩到麦田沟里。经过一块高岗后,离学校就不远了。那个高岗,以前是有很多坟堆,整田平地后,棺材是起了,土坑还在。父亲不小心就踩到这样一个坑。姐姐问我害怕吗?我说我不怕,在父亲的背上我一点也不怕。
  小的时候,家的三面是河,河水清澈,河里小鱼小虾,那时养了小猫不用专门买猫鱼,只要用淘米箩扎块砖头沉进河里,第二天寄居箩中过夜的小鱼就足够小猫美美地吃两顿了。河里有很多螺蛳,我们常常趁他午睡的时候偷偷逃出来顺着河边摸螺蛳,那时的螺蛳真是多,河底的树枝上,砖头下,跌来倒去都是螺蛳。听人说吃了螺蛳的鸭子能下蛋,对于我们下河摸螺蛳母亲是不支持也不反对,他是坚决不许我们下河。
  小的时候,露天电影盛行。经常是他和母亲搬两张长凳,姐姐坐他们中间,他和母亲各自抱着我和妹妹。
  说来惭愧,小时候看过那么多的电影,我印象最深的是越剧电影《红楼梦》,那时未满十岁,我泪湿脖颈......
  别的小屁孩可以跟着叔叔姑姑跑到邻村去看电影,他可不许我们这样做。他说女孩子家就应该乖乖的,除非是电影放到自己家门口。
  我第一次上班,是他骑着自行车送我。那时七月,我们每天早上面对太阳,回家时他来接我,又是面对太阳。七月五点的阳光,很是毒辣,他接送了我整整一个月。他骑自行车,四面八稳,坐在他后座,我安心打盹。
后来,他就扶着我教我学骑自行车。
我第一次摇摇晃晃骑着他的“长征”牌自行车去上班, 行到半路和一卡车吻了一下,人跳了下来,自行车前后轮被揉成了蹋饼,我当卡车司机下来问候时,我惊魂未定,连说没事,你走吧。自行车修补花了不少钱,他一句也没责怪我,只是很快就给我买了辆“金狮”小自行车。
他担心着我的小脾气,离家前一直交代我要忍耐,要温和。后来我成为很多人眼里“温柔的女子”,那就是他教育的结果。
每长一次工资,他总是鼓励我好好干。知道领导我关心我,爱护我,他总是交代我要加倍珍惜。逢年过节,轮到我值班,他总是在我吃完后就催我赶紧去单位。
我热恋后,有天下班没回家。第二天下班途中, 遇到他,我低着头不敢和他并行。终于还是他先开口:女孩子夜不归宿,怎么不叫大人担心呢?女孩子要自爱,自爱被人爱才好!语重情长,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出嫁的那天,听说迎娶车子因故迟到了一小会,父亲眼含泪花,母亲说他很担心,担心着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怠慢了他的女儿。
后来,他经常给我打电话 ,从来不说想我了,总是等着我喊他“爹爹”后,他再“嗯”。问他是不是想我了?他就“呵呵”笑。总是我把话题引出来,总是我问他答,总是我絮絮叨叨,......
  经常做梦,做同一个梦:大雪飘飘,一棵大树的树杈断了。
  我怕应验到他头上,越怕越来事,偏偏就是他!
  一场车祸后,他工作上的失误明显多起来,退休后发挥余热干的老本行,只好放弃。 一空下来,他无所适从,五个月下来,他看上去就像老了五岁。脑梗塞后,痴呆的症状越来越明显。
  他的小脑萎缩得厉害。
  慢慢的,给他钱,他也认识不得了。
  清明那天,在姐姐家,大家都上山踏青去了,他步履蹒跚的,只能留在家里,我陪他说话,他口齿不清。我说:要不,你用笔把你想说的说出来?给他纸笔后,他写道:“我想”,就没有下文了。这是我六十岁还自学五笔打字、学习网上报税的父亲吗?我说:那你记得你的名字吗?我来给你写出来,你跟着写一边啊!当我把他的名字写完,他笑了,说:眼熟的!我差点哭了!
  吃虾要给他剥壳,不然会呛着。过几分钟给他擦一擦口水,每过个半小时就提醒他小解,他总是矜持着摇头。我硬搀扶他,他会甩开我的手,他残存的记忆提醒他我只是女儿而不是他老婆。他还是怕羞!
  可是往往啊,他一不小心就尿在身上了。这时,他会既羞又恼!我说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时,我宁可他没有一点记忆。没有记忆就没有苦痛。
  就是这样一个 残存几岁孩子智力的老头,为了我坐卧不宁--原因是我(他的二丫头不见了),他满屋子找,心急如焚,见我母亲不上心,他就绝食来抗议。

  当我们急冲冲驱车赶到家里,站在他面前,他见了我羞涩得笑,并不认得我。
  心事重重陪他吃完饭, 搀扶他直起身来。午饭后,他端坐在那里,要我母亲把我先生叫过来。他严肃地告诉我们二丫头不见了!
  我把头上的时髦的帽子摘下,说:我在啊,就在你的眼前!
  他要我:别捣乱!
  我欲追捋他的思绪,我说二丫头也许去娘家了,在她母亲的床边,在他父亲的跟前。
 他喝道:不要来敷衍我!我告诉你们,二丫头不见了!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平时口齿不清的他,居然又咬文嚼字了。
  真令人惊讶。
  我连喊了几声“爹爹!”,可是他看着我微笑,就是不允。
  我说:我就是二丫头,你怎么不认我啊!
  他说:你不是。
  我能怎么想呢?我只能想他眼里的我,是十七岁时的我,是怯怯的小姑娘的模样。而不是现在随意和他玩笑的样子。
  终是他思女心切,又勾起了那段我离家的往事吧?他一次次站起又坐下,回望,他焦虑,他在生气:为什么不去找?
  我轻轻问他,姑姑家找了没有?我知道当年我骑车离开后,他姑姨家家都去寻找了。
  那么也许她在姐姐家呢?我怯怯地问。
  他立马回答:那是两码事。谁说他傻了?他知道那时姐姐还没有出嫁呢?
  谁说他痴呢?
  他还是那么怕羞,不肯多说话。
  终是他的女儿不见了,他才那么焦虑。
  我记得小时,有次母亲和他吵架,母亲把我们丢下回了娘家,我和妹妹吓得躲在柴垛里。听说我们不见了,母亲从外婆家回来,到处找我们。父亲说,要是孩子们丢了,我和你没完!
  那么,所有的往事都回来了?
  我小的时候,他经常骗我,说我是船上的孩子,生父生母养多了,把我扔在河边,是他把我捡了回来。十岁不到的孩子看《红楼梦》看得泪水连连,我的母亲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也懒得弄明白。多愁善感的孩子,她是不喜欢。她哪里知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呢?父亲,他话不多,但他从来不骂我们,更不打我们。
  我曾经被他打过两次。他打了我,我还是非常感动。挨打的原因,现在想来实在细微,一个小不点,一颗敏感的心,只知道自己是母亲不待见的孩子。那么我要逃出去!往哪里去呢?想来只有最好的同学家里。我就这样沿着河岸跑,那时夜幕降临了,下班后的父亲在地里耕作。他问我这么晚了,去哪里?我不吱声,只管往前跑。他追上来,我心慌恐,我声哽咽着:妈妈骂我!其实不用我说,他都知道:我和姐姐是最乖的孩子。可是我的妈妈那么强势,他能怎么样呢?他当时就在我小腿上打了两下,“给我回去!还有我呢!”我是既惊又怕,哭了。父亲也流泪了。
  十七岁那年,我被妹妹关在门外。我负气出走。这次出走,目的地不明,我像一只迷途羔羊一样,只顺着大路走,走过一个镇,又一个镇,四五个镇过去了,眼前是高楼林立的市区了。我该往哪里去?我实在不知往哪里去。还是回去吧!
   回到家里,天色已晚,父亲不在家,听说去找我了。我没吃晚饭就钻到床上,裹住被子,也许被窝里是最安全的。迷糊着睡,终究是难于入梦,忐忑中听到父亲回家了,在问起我。然后他进来,把我瘦小的身子拖下床,不疼,但或许是因为害怕,我又哭了。我发现父亲也哭了。
 我和先生恋爱,他家徒四壁。可是我执意要嫁,嫁得远远的,其中缘由,他清清楚楚。
  日子在不紧不慢过。为人父母后,慢慢明白了生活有太多的情非得已,对母亲的成见越来越小。节假日,我和姐姐常常相约着一起回家,给母亲洗碗,陪父亲说话都成了习惯,是简单的幸福。
  只是没想到父亲病老得那么快!
  母亲说每到周日,父亲便开始唠叨,女儿们要不要回来?每到周末总要母亲好饭好菜准备着,当我们围坐着聚餐,他总是客气着:菜不多哦!明明是满满的一桌小菜,兼顾都到每一位的喜好;要是我们没回去,他总是失魂落魄。
  常言道“久病无孝子”,也许吧,人到中年的我们有工作有家庭,五年了,我们不可能每周都回去。
  谁知道这次一个多月没回去,他就闹绝食呢?还闹失忆。
  他们都担心这是他病越来越严重的前兆,连女儿都不认识了,可怕的在后头。
  我却不信,我想不会的!我不愿相信!
  姐姐次日回去问他:二妹妹回来了?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爱--是最好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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