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

在我老家，把走亲访友叫做“走人家”。很小的时候，父亲扛着我走了一次特殊的人家，那人是父亲新认识的朋友老董，老董不是我们本地人，从城里下放来的老中医，究竟来自哪里，我不知道，老董犯了什么错误，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太小，不关心这事。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抽水机司机，跟着抽水机到处奔走，认识了很多人，我的姨夫李宜相，我的大姑父何远福，都是我父亲开抽水机认识的，他们然后就成了我们家的亲戚，我父亲年轻时很有眼力，他们后来过得都很好。再后来，我小舅我小姑夫也都成了拖拉机手，这可能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是我们家第一个司机，只是父亲开的机器要靠人抬着才能到处走。

这一次走亲戚，是我的有关同年的最早记忆，那时候，我大概有三四岁吧！所以，记忆很不全面，断断续续的，只有几个画面，跟电影蒙太奇似的。

第一个画面，是要路过一条小河，由于雨后初晴的缘故，小河水流很急，李寨生产队的几个人在河上用梯子搭了个简易小桥，帮助来往路人，借以收点小费，我父亲认识他们，所以免费。

在老董家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什么时间走的，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老董是个矮瘦的小老头，戴一副眼镜，他有一个儿媳妇，有一个小孙子，在老董家我记住的唯一的画面，就是老董的儿媳妇在屋檐下为他的小孙子把尿，剩下的，什么都没有了，一片空白。

从此以后几十年，我父母再也没提起老董，好像根本没有这个人，不知道是老董家慢待了父亲，还是父亲得罪了老董，反正，后来就不来往了。我就在想，老董虽然是下放医生，但他跟父亲毕竟不是一类人，俗话说，门当户对。这不只针对婚姻，也包括交友，出身不同，就有距离，距离产生美，更产生隔阂。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回跟母亲一起上北向店街上办年货，在我们老家，大人办年货一般要带个小孩，因为要买的东西多，赶集的人也多，买过的东西不能一直背在身上，所以，要找个地方存放，留个小孩子看摊，大人们继续去购物，母亲带着我，就是这个功能，在我童年的时候，已经不止一次地充当了这种角色。

但那一次，母亲没有叫我看摊，而是把东西放在一个坐在街边刻章的麻脸男人的摊子边，让麻脸帮着看管，那麻脸也没推辞，也没客气，就当了一回雷锋。

回家的路上，我问母亲，那刻章的是谁啊?你怎么认识他？在我的印象中，我的亲戚们，都是生活在乡下的穷亲戚，没有街上人。

母亲说，他叫胡万姚，就是这街上的人，年轻时，他在我们家住了半年，养病，病好了，就走了，他不是我们本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

能在一个人家住半年，应该是相当好的关系，后来为什么没有来往，为什么我父母再也没提到他，当时，在我心中，也是一个问题，现在，我好像明白了，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一只手，是作人的本分，不值得炫耀，更不能要求人家回报，至于能不能成为朋友，那要看缘分，而不是恩情。当然了，这份情，或许人家已经还过了，已经扯平了。

还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忽然家里来了两个客人，是我们县南面的口音，我们把我们家南边的人都称为蛮子，这蛮子我从来没见过，很好奇，就问我妈，她们是谁，母亲说，他们是你父亲在鹤壁当矿工时的工友，他们是兄弟，一个叫李振鹏，一个叫李振万，一起辞职回来的，回来后就不来往了，这回，他们家没粮食了，来借点粮食。

父亲很慷慨，吃罢午饭，给他们每人装了一担子稻谷。秋收之后，他们就来还了。第二年过了年，他们又来给我们拜年了，然后，父亲又去给他们回拜，他们家在南向店乡，离我们家好像好几十里路，所以，父亲还在那里住了两天，再后来，过了正月十五，他们的老婆，也来我们家住了一天，再后来，就没再来了，两家又断了联系。

这几个，都是有机会成为父亲朋友的人，但都是因为缘分不到，而没有弄成，这不怪谁，朋友是前世修来的福，不能勉强。

父亲一生热情好客，乐于助人，认识了很多朋友，但真正能够当亲戚走下去的，只有两个，一个叫汤世厚，一个叫何远水，汤世厚是父亲的好朋友，何远水是一般的朋友，他们两住在一个湾，“湾”，在我们那，就是小村庄的意思。他们是来我们村子开压棉花机的时候，跟父亲认识的，后来，汤世厚的大女儿嫁给了我哥哥，成为我的大嫂，何远水的三女儿，嫁给了汤世厚的大儿子，原本，他们说好了要把何远水的大女儿嫁给我，因为我有远大的理想，不愿意在农村种地，就断然拒绝了，我可不是陈世美，我是不想做陈世美，才防患于未然的。

汤世厚跟我父亲基本每个月要见两次面，不是他到我家，就是父亲到他家，见面不变的仪式，就是兄弟俩平分一瓶酒，这种见面频率，当然是好朋友了，何远水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相互走动，算一般朋友。

我父亲因为在大队开抽水机，也算是当时面子上人，村里的面子上人，一般是指民办教师赤脚医生村干部拖拉机手，这些人跟父亲当时都有交往，经常你家我家轮流喝圈酒，但慢慢地都淡了，这就是所谓的酒肉朋友，有酒有肉才是朋友，没酒没肉就是路人。

我不反对酒肉朋友，我不认为酒肉朋友是贬义词，他就像牌友棋友球友驴友一样，是一种社交方式，爱好相同的一帮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生活才显得丰富多彩，要是都像俞伯牙钟子期那样的朋友，生活该有多沉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