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

人这一生，会遇上很多事，轰轰烈烈的大事，细细碎碎的小事。多少年以后，回过头来看看，能让你记住并不断回味的甚至重复感动的，往往不是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生命中的那些细枝末节！

一九九五年，我在焦作冯营矿选煤厂当技术员，我们厂一共五个管理干部，技术员也算领导，我们五个人轮流值班，一次二十四小时。

值班的主要内容就是守着电话，处理突发情况，同时，也给四班工人点名。

点名对我们值班领导来说，是次要任务，但对于工人们，确是主要目的。拿工人们的话说：“来上这个班，就是为了划一道”。有了这“一道”，工钱就有了，这个班就没白上。

我们的点名册是这样的，每个工人名字后面，都有三十一个空，代表每月的每一天，哪一天你来上班了，就在你名字后面对应当天的空里画“一道”，你休班了，就画一个圈，你要是旷工了，就画一个叉，一个月里只要你出现一个叉，除了挨罚之外，当月的奖金就没有了，所以，这个叉，轻易不能让它出现，那时候，一个新毕业的技校生，月工资才四十六圆，奖金三十元，没有奖金，就失去了近半个月的薪水，所以大家都很重视这个叉。

我们厂那时候三百七十多人，每天，每个人名下就会出现一道或者一个圈或者一个叉，绝对不会有空白，这么多人，作为点名的领导，难免也有眼花手抖画错了的时候，如果你把该画圈的画成了一道，一般没人找你，如果你把该画道的画成了圈，就意味着他这一天的班白上了，他一定要找你，还要找班长作证明，确认之后，还是可以改过来的。

古语云：“大小当个官，胜过卖小烟”。就点名这小权力，也很有用。因为有规定，每个工人每月必须上够二十六个班，才算满勤，只有满勤，才有奖金，缺一个都不可，但是，话说回来了，谁家没有点意外的事啊！这样当然很可惜，如果差得太多，他们也就放弃了，要是只差一两个工，他们就会央求领导开开恩，抬抬手，放自己一马！但是，有原则啊！怎么抬手，当然了，有原则也有灵活性，有的是今天上个白班再连一个下午班，就是说一天上两个班，不就把那个工给补回来了嘛！也有的跟领导约定好了，这月你给我多画一个工，下一个月，我多上一个班，不要工。

虽然有点违反原则，但于情于理，都能说过去，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这样做，形成一种潜规则，毕竟，工人挣点养家糊口的钱，也不容易，只要不是故意调皮捣蛋的，一般都能通融。

到一九九五年，我已经当了四年技术员，经常找我的，都是上面说的这些事，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因为我把他的圈画成道，或者说，把休班化成上班，白赚了一个工，来找我主动返还的，但我相信，我们每个领导，都犯过这样错误，只是当事人装糊涂罢了。

但不久，真就有一个人这样做了，这个人叫做李树柏，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工人，因为年纪相差太大，他又不太喜欢说话，所以，我们几乎从来没有交流过。有一天中午，我点罢名，好几个人都拿去我的点名册，对了自己的工，李树柏也看了，看完之后，李树柏对我说：“小胡，昨天我休班了，应该是个圈，你画成道了，今天这个道，你就给我改成圈吧，今天的工，就算补昨天的休班了”。

我乍一听，忽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确认如此，忽然就肃然起敬了。我已经说过，我点名了这多年，出了很多错误，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找过我，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例，好像也是最后一例，所以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情那景，那张苍老的充满皱纹的脸，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

离开冯营煤矿，也快二十年了，当初很多对我好的人，当初很多对我不好的人，我几乎都忘了，但李树柏先生那张苍老的充满皱纹的脸，那张诚实得近乎木讷的脸，一直记在我的心里，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绝对不只是此时此刻，因为要写这篇文章时，我才想起的。

世界上有很多赞美的词语，诸如伟大高尚无私，我不想用这些词来形容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工人。我想，他要是知道了，也不希望我把这些大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我只想说，他就是一个诚实的人，诚实，在我们祖先那里，只是很平常的一个品德，几乎所有人都能做到，但如今，却显得尤为珍贵了，忽然，我想起了一句歌词：“是世界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自己”！

在这里，我不想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谁教育谁，扪心自问，如果碰上我，这样的小便宜，我也会假装没看见，顺水推舟的，所以，我记录这件事，主要是要鞭策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