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明月在

弱水微波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句话,活脱脱地刻画出传统“入世”儒者的形象。不过,这样活着,真的会很累啊。一个人的心,能有多大的空间,装得下如许的烦扰么?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是,更多的时候,匹夫真的爱莫能助啊。抬头看看明月,低头看看江山,江山明月在,我发什么愁。索性,在俯仰之间,寄情山水吧。
    在时代的大潮中,每个人都微不足道,面临着诸多的困惑。比如眼下,我的抉择就很困难。我的时间不多,又那么想出去走走。只能选择周边。这时候,周边虽然已是初夏,但是塞上春色尚浅,弥眼苍凉,历史的断壁残垣横行,也罢,就让我化作一叶扁舟,在历史的波涛中隐没。
 

    靖边,看名字,就知道这里曾经是边陲之地,曾经四面狼烟,曾经遍地烽火。在历史上主要朝代中,秦王朝和明王朝曾经在这里兴建长城。北宋时候这里也是宋夏边境,但是北宋没有修建长城,后来,他们退到了秦淮一线以南,偏安一隅了。穿过一场初夏的冷雨,我们在乌云低垂的时候,抵达靖边了。包茂高速靖边南下,向南两里路,转头向东,这时候,明代古长城就与我们并肩而行了。说是长城,早已失掉了想象中雄浑壮美的气势,只是那么一带起起伏伏的土墙,这倒与明代长城“边墙”的名字很贴切。沿着公路,头楼、二台、五台,这三个村庄的名字,让人自然而然地把它们与长城联系起来。靖边五台段长城,是陕北明代长城保存比较完好的地段。出发前做功课的时候,曾经多次在谷歌地球上心游长城。那清晰的走向,宛然的城堡,在脑子里不断地过着电影。车行在通往龙洲镇笔直的公路上,右侧的长城,时不时穿破树木的笼罩,扑面而来。即将到达头楼的时候,望到长城的碉楼了。从谷歌地球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碉楼对内呈矩形,对外呈圆弧形。身临其境了,这个特点反而不是很清楚。靠近碉楼,现代人从长城上挖出一条缺口,汽车也可以通行。碉楼南侧,游人踩出一条向上攀爬的道路来。东侧,被后人挖出两孔窑洞,炕、灶分明,还有木门落着锁。站在碉楼上,塞北的风很是清冷,吹起衣襟,碉楼两侧,长城笔直向东向西蜿蜒,长城已经很是残破,两侧的树木葱郁,长城隐约可见。
 

    (靖边五台段长城碉楼)
 

    碉楼下,他们叽叽呱呱、嘻嘻哈哈。原来,他们在这里发现了地软,夸张地惊艳着,捡拾着。
    沿着五名公路向前,长城又转到了我们的左侧,依旧显得残破而沉闷。临近一个弯道,公路要下到一条谷底。我知道,这时候,长城折转向东北,穿过横山、榆林、神木、府谷,过了黄河了。
    我们下到谷底,一座古堡就横亘在我们眼前,这是龙州古堡。古堡建于明代1470年,辖长城“三十四里,墩台二十座。”现存堡墙基本完整,坐西朝东,东西相距300米,南北相距200米,堡内建筑荡然无存,现在全部开辟成农田,沿城墙内建有水渠。我们是从西南角的破洞口进入古堡,沿西南角城墙内马道登上城墙。站在角楼上,环视古堡四周,东西两侧为崾崄,北侧紧邻沟谷,南侧为一个缓坡,形势险要。古堡四周群山环抱。我顺着堡墙走到西门附近,门洞已经看不出端倪了,但是从内里的马道来推测,马道下边应该有一道城门的。从现存的形制看,古堡西、北各有马面四座,东、南两侧已不能看出来。这些马面是突出于堡墙的防御工事,马面之间,可以实现火力(射箭)的无死角覆盖。古堡北侧,由于水土流失、沟谷崖壁塌陷,堡墙也随之塌陷,无迹可寻。我从西南角进入古堡,横穿之后,从东北角塌陷的断壁上离开古堡。
 


    (龙州古堡北堡墙)
 
    古堡外,因为是五一小长假,无名公路上车水马龙。让我不禁感慨。遥想当年,古堡作为长城要塞的大本营,旌旗猎猎,战马嘶嘶,士兵们在古堡的街衢上排着整齐的队伍,步履坚定,号声嘹亮。他们不远千里,辞别父母妻儿,来保卫边陲,保卫家乡的和平与宁静。在长烟落日的他乡,会不会乡思满腹,会不会借酒浇愁?在狼烟遍地的时刻,他们又会抛弃乡愁与怨愤,奋不顾身地想着入侵的异族举起投枪。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五百四十年的风雨,街衢不见了,勇士不见了,只有堡墙上斑驳的青苔,还茁壮成长。异日的演武场,已经化作了桑田。这样的沉重,我如何可以担当得起呢。罢了,罢了,我还是向山水里寄托情怀吧。

    过龙洲镇,向南五里,就是靖边丹霞地貌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只是高原黄土表层之下的红壤土,在地质时期不完全石化,又被雨水冲刷,形成的一道沟谷。五一小长假,这里汽车比肩继踵,塞满了偌大的停车场和公路两旁的野地。我们从车流和人流之间穿梭,终于摆脱大队伍,来到沟谷崖畔。靖边丹霞地貌公园,当地人叫做“红砂峁”,或者波浪谷。这个公园处于起步阶段,公园内基础设施建设还没有开始,我们是顺着一道陡坡连走带滑下到谷底的。许多人在滑行的时候,双手托地,被粗粝的砂子磨破了皮。那斜坡就是粗砂的砂轮啊。沟底两侧,层层叠叠的红砂石层次分明,坚强刚硬。沟谷或宽或狭,宽处有篮球场那么大,狭处仅可容身;斜坡或陡或缓,陡处不可攀爬,缓处则能舞蹈;色彩或深或浅,深处积土成被,苍苍茫茫,浅处红砂外露,庄严肃穆。我就这样走在谷底,有时闲庭信步,有时侧身而过,更多时候则是手脚并用,爬上陡峭的崖畔。
 
    (靖边丹霞地貌公园一角)
     
       红砂的岩体有些平直,有些曲折,这是当初沉积物沉降不均,加之后来水流冲刷形成的。最广阔的一处,距离谷底两米,大约一个足球场大小,红砂如波,风力分化出许多的流沙,走在上边特别滑,极不容易掌握平衡。一群小伙伴们纷纷攀爬上去,行走如飞,展示他们的豪气与平衡能力。那是小孩子们的演艺场,所有的成人都退避三舍了。是的,年轻真好。

    站在红砂峁的尽头,极目远眺,陕北大地云烟笼罩,惟余莽莽。然而我们的视线,怎么也避不开眼前沟谷里的一弯绿水,避不开绿水环绕的伟岸的山岗。这座山岗三面环水,绝壁百丈,而山岗顶部平缓如砥。这,就是闫家寨子。绝壁之上,人工开凿出十数孔窑洞,上不通顶,下不着地。让人叹为观止。我猜测,外面看起来窑洞都不很阔大,但是内部面积一定很大,可以解决数百人一个月的住宿和吃饭、饮水问题。传说,寨子里住过土人,住过土匪,也传说曾经住过游击队。我曾经从一处阔不过数丈的崾崄到达寨子里。崾崄和寨子之间,建有防御城墙。如果想依靠武力攻入寨子,这崾崄是唯一的通道。寨子城墙对无处掩体的崾崄可以实现火力无死角覆盖,真的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其它三面,绝无可能进入寨子。山岗顶部,有几处低于地面的窑洞,院落狭小,四面挖出窑洞,这里是防守寨子的营房,也是寨子被攻破后的第二道防线。设使第二道防线被突破了,那么这无法攀爬的悬崖峭壁就是第三道防线,非正规部队绝无可能从外部攻入。
 
 (闫家寨子远眺)
 

       古人说,乱世人不如治世犬。诚然!在收入微薄、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在悬崖峭壁上凿出巨大的洞穴,精心设计三道防御体系,并凿出从山顶道洞穴的竖直通道,当然是迫不得已。可以想见,那时候,乱兵与土匪横行,平民生存是何等不易。看眼前众生扰扰游山玩水,更要珍惜当下的和平岁月!

    薄暮时分,我们在高原上就可以远远地望到灰白色巨大的堡垒,我知道,那是统万城西端角楼的身影。统万城,为两晋南北朝时期大夏国开国皇帝赫连勃勃所筑。赫连勃勃为匈奴铁弗部首领刘卫辰之子,在铁弗部被北魏兼并之际逃奔后秦高平公没奕干,被招为女婿后杀死丈人,扯旗独立建立大夏。极盛时期据有陕西全境及甘肃东部,宁夏、内蒙局部。

 
 (暮色中的统万城)

       万城是在原汉代奢延城旧址上重建的,位于红柳河北岸。
始建于公元413年,竣工于公元418年整个城池由内城和外城组成,内城分东城和西城。东城周长2566米,西城周长2470米,城墙为蒸土浇筑而成,显白色,故俗称白城子。西城为当时的内城,四面各开一门,东门名招魏,南门名朝宋,西门名服凉,北门名平朔。城墙高10仞,基厚20步,上宽10步,东西长倍于南北,周长约18里。郭城南北垣情况不详,东西垣相距5千米。从现今的地名可以约略推断古城的形制。边城子大约是郭城的所在,上城子是西城,就就是皇城所在,下城子是东城所在。统万城坐西北向东南,与汉民族坐北朝南的习惯差异很大。

 
 
 (谷歌地球里的统万城遗址)

        我曾经四次怀着虔敬的心来瞻仰统万城遗址。第五次站在西端角楼下仰望,依然被它的伟岸所征服。角楼屹立百丈,睥睨万里,它的气势恢宏,让我总觉得它仿佛随时可以俯压下来。站在北端更加残破的角楼上,约略可以望见统万城的全貌,芨芨草在风中倾侧,更觉得统万城不可一世的气度。遥想赫连勃勃当年,统万城“带清流而临广泽,水草丰美”,共和国历史巨擘侯仁之先生莅临的时候,已经是沙浪滚滚,而现在,城址周围草木葳蕤,桑田沧海的变迁令人唏嘘。一代枭雄赫连勃勃更是豪情万丈,
命名统万城四门为“招魏,朝宋,服凉,平朔”,以“一统天下,君临万邦”之意命名新都为统万城,但不可一世的他匆匆作了古,他的王朝也随着他轰然倒塌,只是那些筑城而死的工匠与平民、那些征战而死的将士们,他们的冤声,草尖上的风声一样呜呜咽咽着。

    沿着红柳河逆流而上,在内蒙古鄂托克前旗城川镇东二十公里附近,红柳河拐了十八道大弯,其中
大沟湾是最具典型意义的一道弯。在内蒙古,红柳河又叫做萨拉乌苏河。站在山顶向下眺望,两岸荒漠半荒漠的莽莽苍苍让人沉闷而沮丧,昏昏欲睡,但是偏偏有一弯清流、满谷绿荫,和弯弯曲曲清流与绿荫萦绕着的农田阡陌纵横,不由得令人咋舌。我们快速沿着山路下到谷底。河水清澈可人,水底荇草随波摇曳,水边绿草萋萋,树荫下清风习习。这时候,我们兴奋地脱掉鞋袜,赤脚拍打着水面,河水清凉宜人,水珠儿溅落在单衫上、赤臂上,一洗初夏跋涉的劳顿。沟谷之上,不时有灰鹤在云端翱翔,吸引着我们来到一处面积广大的池塘,池塘靠山一侧,绿树参天,树枝间鸟巢隐隐约约,灰鹤起起伏伏,煞是别有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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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拉乌苏河大沟湾一瞥)

       这沙漠中的绿洲,三十六道大河湾,不仅仅是绿草和树木的家园,更是古人类的家园。
在萨拉乌苏河两岸绵延20余公里,有九个地点,先后出土石制品四百余件、人类化石二十余件。最早于1922年发现的一枚小孩门齿,被称为河套人。还出土脊椎动物化石包括哺乳类及鸟类等共45种。时代距今3.5万年左右。丰富的石制品与人类化石为研究中国及东亚地区晚期智人及其文化的发展提供了非常珍贵的资料,连续的地层剖面与丰富的脊椎动物化石已成为复原当时人类生存环境的重要依据。然而,这几万年,过于遥远,遥远得无法想象古人类是如何在这一隅生存与生活。那么,我们还是回到信史里去吧。

    从大沟湾向西十多公里,在路北盐碱滩上,一座特别残破的城址无力的偃卧着。这是汉族的建筑习俗:城址坐北朝南,南城墙尚且清晰,其他三面的,只是略微高出地面的土堆的样子。这是宥州古城,唐代元和年间为优容胡人而新建的城市,遗弃于南宋末年。我们从宥州古城向南,沿青银高速到达了定边县安边镇。安边是近代陕北三边(靖边、定边、安边)之一,曾作为县一级治所所在地,从镇子现在的规模也约略可以推断出它曾经的辉煌。在镇东南五公里处,有一处陕北地区保存最为完好的长城古墩台。这,就是安边五里墩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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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里墩长城)   
 
       明长城,本是游牧文明和农业文明的分水岭。让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各安其地、和谐共存,无视历朝历代开疆拓土的大业与观念,敢于恪守本分,从这个角度看,明代长城构筑者,真的富有慈悲心与大智慧!然而在我的眼里,长城这个分水岭,在五里墩,作用了了了。南北向的长城,内侧黄沙汹涌,不要说农耕,就是游牧也是画饼充饥;而在外侧,却是农田成片,虽然那田里的土很是粗粝。还是回到五里墩吧。顺着一道斜坡上的水泥路,一直向上、向上,突然,水泥路走到头了,一座雄伟的墩台就兀然矗立在眼睛里。墩台呈四方形,双层,东面黄沙弥漫成陡峭的斜坡,南北两向的长城也颓败了,在黄沙与绿树掩映下,失去了应有的伟岸,西面却很开阔,是古代的战场么?南面的墙体上有一道形似门洞的缺口。站在墩台下仰望,土黄色的墙体巍峨,耸立向青天。
外墙体这样巍峨,也不能隔绝内墩台的更加雄伟,宛如天梯一般,让人目生眩晕。墩台墙体内,是宽约二十米的凹陷带,原来应该是屯兵的地方。内墩台高出外墙体十多米,更加雄伟。南面下方有一个地道,深入墩台十米左右,有笔直的天井通向台顶。站在外墙体上,极目远眺,视线畅通无阻,远方是遍地烟霭。剽劲的西风吹起我的衣襟,这风,是从两千年的秦汉,吹到明朝,又吹拂着我么?
    墩台北面,外墙体与内墩台连接在一起。一道“之”字形天梯镌刻在壁立的台面上。老夫老矣,然不服老。本来打算顺着这天梯,手脚并用攀登上去,但是,他们,还有她们,厉声制止了我。好吧,我就望台兴叹吧:不到长城非好汉啊!我只能梦游天台了。
       
    在靖边县城南十多公里,有一座四面环水的镇靖古城。古城夹山峙水,东半部为城,位于宽阔的东芦河河谷,地势平坦开阔,古城墙基本完整,东、南门瓮城清晰可辨;西半部为寨,依山而建,地势陡峭险要,易守难攻,从东城回望,隐约可以看出山脚、半山腰两道峭壁,天然而成与人工雕凿天衣无缝,与东城城墙第一道防线结合,形成古城第二道、第三道防线。山体的古城墙与明长城相接。自唐代乌延城建城起,特别是明清两代,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多次发生惨烈战斗。清末,这里成为靖边县治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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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靖古城寨墙,右侧独立的为明长城墩台)
 
 
       镇靖古城亦城亦寨,一城一寨,布局合理,设计精到,可见曾经的俗世烟火与战争阴影交替的情形。东城是和平时期兵士与民人居住生息的地方,西寨是战争时期民人避难和兵士浴血的疆场。在古代,边境地区的民人,生存下来已经实属不易了,所以,我们更要珍惜和平的岁月了。

    呵呵,绕了一大圈,本来是想寄情山水、悠游自在的,但是却在遍地的古迹中迷失了本心,堕入沉重与抑郁的旧轨道了。刘索拉说,你别无选择。也罢,既来之则安之,以超然的姿态神游万物,自然会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文章评论

纤手破新橙

诗人写散文,尤其是游记散文写得最有味道了,学习了[em]e179[/em][em]e179[/em][em]e179[/em]

蓝荠儿

水平太高了,不敢妄加评论。

苏笛

人伫立或漫游在古迹中很难不勾起凭悼之意,寄情山水的悠游之心自然就迷失于历史的苍茫之中!

苏笛

喜欢《暮色中的统万城》那张照片。

玩月

图文并茂,非常棒!欣赏!学习![em]e183[/em]

自在飞花

一半历史,一半红尘,你的游记散文总是那么耐看,有随心所欲的超然姿态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苍凉厚重大气!好文![em]e160[/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