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虏 小说

原创文学

        
    
坡下传来一阵“咩咩”的羊叫。这是一处荒坡,四周无路,几株倒伏的枯草显示曾经有人走过。
    
村长披一件发白的中山装蹲在坡上,抱着膀子,嘴里叼一只香烟,抽一口,嘴角就哧溜一下,把烟全吸进肚里。坡上长满了芊芊细草,三四株老槐树稀稀落落杵在坡顶。
    
几只奶山羊从坡底爬上来,肥硕的乳房在两条后腿间来回甩动。风沿着坡底吹过,送来一阵唱曲声。村长直起身,伸着脖子向坡下张望,衣服下摆被山风吹得呼呼作响。
    
“光棍难,光棍苦,衣服破了没人补……”
    
一蓬鸟窝时隐时现向坡上移动,上得坡来,才看清那是一颗人头。头发和胡子连在一起,裹住一张沟壑纵横的苍老的脸,看样子有七八十岁。他腋下夹一根牧羊鞭,嘴里衔一节狗尾草,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T恤衫,松松耷耷地兜住屁股,怀里还抱一只羊羔。走近前,鸟窝头原是个驼子,他正低头唱曲,猛见坡顶立着一个人,立时住了嘴,只是将口中的狗尾巴草不住地嚼动。
    
“侯驼子,你龟孙儿咋不唱了?”村长威猛的身躯挡在老汉面前。
    
“是村长啊!”叫侯驼子的老汉放下怀抱的羊羔,点头哈腰道,头发和连腮胡上沾满干草。
    
村长左右打量驼子老汉,像是在看一件稀罕器物。“你个龟孙儿到底是不老实,”村长说,“这几年不开你的斗争会了,尾巴又撅起来了。”
    
“村长,你说的是啥话哩?”侯驼子小声说。“现在四类分子都摘帽了,你不能还把我当坏分子挤兑!”
    
“你龟孙儿有海外关系没向政府交代!”村长蓦地吼了一声。
    
侯驼子猛听村长一声吆喝,吓得身子一软,习惯地弓起腰,头缩进肩甲窝,两个肩膀也耸起来,一丛乱糟糟的胡须紧贴在胸前。
    
村长见侯驼子一副怂样,快活地笑起来:“你侯驼子竟隐藏的深啊,斗争你这么多年,硬是不交代你在台湾有个兄弟。”村长用力吸一口烟,将烟屁股扔到草里,使劲一踩。“乡里给咱村打来电话,说你兄弟从台湾来看你了。”村长眼里满是嫉恨和羡慕。
    
侯驼子的脑袋像龟头般从肩甲窝里探出来。“村长,你也知道,俺爹娘被俺气死了,妹子嫁到四十里外的张营子村。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哪有兄弟在台湾?”
    
“我也不信,可是人家刘县长打电话到乡里,点名要你去哩,你龟孙儿时来运转了!”
    
“我不去。”侯驼子低头嗫嚅道。
    
“你敢不去,小心开斗争会斗你个龟孙儿!”村长指着侯驼子骂道。
    
“我还得放羊哩!”
    
“赶回去圈起来。”村长说罢,甩动胳膊,径直向村子方向走去。
    
侯驼子盯住村长的背影,心想:“恐怕不是瞎话。”又回头看看羊群,卷起舌头,嘴里“突突”叫了几声,然后跟在村长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也不回头。领头的山羊听见侯驼子呼唤,“咩咩”地叫几声,羊群从坡上跑下来,远远地跟着侯驼子,像是会走动的棉花团。
    
侯驼子用右手剩下的两根指头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又掏出一撮烟丝,麻溜地卷好一根烟,用火柴点着抽起来。烟丝太干,抽起来很冲。侯驼子咳嗽几声,看见地上有一截村长刚扔的烟头,还冒着烟。侯驼子赶紧捡起来,掐灭火,装进胸前兜里。
    
进了村,侯驼子先把羊群赶进羊圈。村长让会计小勇开自家的手扶拖拉机把侯驼子送到乡里。小勇说:“村长,油钱谁出?”
    
村长说:“回来问侯驼子要。他兄弟从台湾回来了。”
    
小勇一听,瞪大双眼,贴着侯驼子的脸说:“驼子叔,这下你老发了哩,台湾人都有钱。油钱我也不要了,你回来给我捎个金镏子吧。”
    
“哎呀,哎呀……”侯驼子不知说啥好,在拖拉机前团团转。
    
小勇讨好地递给侯驼子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掏出打火机给侯驼子点着。“驼叔,咱这就走?”
    
“赶紧走吧,别耽误事儿!”村长冲小勇挥挥手。侯驼子把烟叼在嘴里,两手抓住车帮就想上车,因为右手少三根指头,使不上劲。小勇托住侯驼子的屁股往上一用力,侯驼子连滚带爬地跌进车厢。小勇感觉侯驼子屁股上一点肉也没有。
    
侯驼子站起来想要拍打身上的灰土,发动机“嗵嗵嗵”地响起来,侯驼子一慌,顾不得拍打灰土,忙蹲下身,紧紧抓住车帮。
    
村长看着侯驼子笑骂道:“没鸡巴一点成色。”

    

    
侯村到乡里有七八里地,全是土路,高低不平。拖拉机扬起的尘土把侯驼子荡得灰头土脸,除了一口黄牙,头上身上粘满了土。到了乡政府,侯驼子成了“土人”。
    
王乡长早就在办公楼门前迎接侯驼子,一看侯驼子的样子,连手也不握了,气得骂道:“侯村长咋球弄哩,咋弄个手扶拖拉机把人拉来了?你看看,就你这熊样咋见台湾客人?”
    
“不碍事,乡长,歪好一洗就中。”侯驼子媚笑道,右手食指按住一个鼻孔,用力一擤,一坨黑黄鼻涕砸到地下,接着用右手拇指按住另一侧鼻孔,一用力,又一坨黑黄鼻涕喷涌而出。然后用手背在鼻子上一抹,在裤子上蹭两下,就去办公楼前找水龙头。“有洋碱(肥皂)没有?”侯驼子回头问一句。
    
王乡长只觉得胃里的东西往上翻,差点吐出来。他对文书说:“赶紧把侯驼子弄到老石三的澡堂里洗洗,给他理个发,刮刮胡子。”文书正捂着嘴笑,听见乡长吩咐,应了一声,转身就去追侯驼子。乡长冲侯驼子背影不住地骂,“真是狗肉不上席,丢人现眼。”
    
小勇见乡长发火,吓得躲在一旁,等乡长走了,才把拖拉机开回去。
    
洗完澡理过发,已经快到晌午。王乡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件蓝色中山装让侯驼子穿上,又把一顶灰色的帽子也扣到侯驼子头上。收拾的差不多了,王乡长叫司机把北京吉普开出来,他要亲自送侯驼子上县里。
    
在车上,王乡长对头驼子说:“到了县里,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话不说。”
    
侯驼子坐在后排,两眼看着窗外。见乡长发话,扭过头茫然地问:“乡长,啥话该说,啥话不该说?”
    
王乡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不再搭理他。
    
车开到县政府楼前,王乡长先下车,交代司机把车开回去,自己领着侯驼子去见县长。等了半天,不见侯驼子下车,王乡长走到车后,让司机把车窗摇下来,问:“到地方了,咋不下车?”
    
侯驼子说:“我开不开门。”
    
王乡长哭笑不得,从外面把车门打开。侯驼子“蹭”地一下从车里窜出来。王乡长看着侯驼子,突然咧嘴笑了一下。侯驼子看乡长笑了,陪笑道:“乡长,笑啥哩?”
    
王乡长恨得牙根痒:“我这是笑?我这是哭哩!”
    
司机把车开走后,王乡长领着侯驼子上楼,到了县长办公室门口,王乡长敲门进去。“刘县长,还在忙啊?我把侯驼子领来了。”
    
刘县长正在批阅文件,他抬起头“噢”了一声,注视门口,却不见人,就问:“人呢?”
    
王乡长回头一看,侯驼子不在身后,心里一急,跑到走廊里喊:“侯驼子,老侯——”
    
侯驼子在楼梯口的墙后面探出头。乡长走到侯驼子跟前,生气说:“你咋球回事?县长在屋里等你哩!”
    
“我、我害怕。”侯驼子像打摆子似地哆嗦。
    
这时刘县长大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指着侯驼子:“侯——叫侯什么来?”
    
“侯长生。”王乡长回道。
    
“呵呵,侯长生同志!”刘县长走上前,一把握住侯驼子的右手。感觉不对劲,一看,原来侯驼子的右手只有半个手掌,半个手掌上剩下两根指头,刘县长也没在意,“到屋里坐。”刘县长拍着侯驼子的后背,半推半搂将侯驼子让到办公室。
    
秘书把泡好的茶递到侯驼子手里,刘县长把侯驼子请到沙发上坐下来。侯驼子只坐了半个屁股,两手抱着茶杯,不敢抬头。王乡长也不坐,就站在刘县长旁边。
    
“侯长生同志,你兄弟从台湾回来看你,这不但是你的荣耀,也是咱们全县的荣耀。”刘县长脸上带着微笑,态度十分和蔼。“你知道,咱们县基础设施建设还很薄弱,缺乏可持续发展的动力,为啥?咱们县穷啊。怎么办?这就要依靠科技进步,多管齐下,把发展乡镇企业作为咱们县经济发展的突破口,走产、供、销一体化经营的路子。可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没有钱啥也办不成,这就需要招商引资。俗话说,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现在,你侯长生就是梧桐树,呵呵……”
    
侯驼子听得云天雾地,不知道县长说的啥意思。他打开茶杯想喝口水,结果把嘴烫了,水也洒了一地。刘县长看着王乡长,笑道:“这样吧,侯长生同志,我们先送你去宾馆见见你的台湾兄弟,一会儿吃饭再通知你们。”刘县长说着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号,“王秘书,你来一下。”
    
不到一分钟,一个年轻人进来。“你把侯长生同志领到宾馆。”刘县长向年轻人交代,“让侯长生同志和他的兄弟叙叙旧。”
    
侯驼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沙发上留下一圈灰土。
    
侯驼子跟在王秘书身后出了办公室。刘县长和王乡长把头驼子送到楼梯口,举起手不停地向他挥舞。

    

    
县第一宾馆以前是县委招待所,后经过简单装修换个名字,变成了县第一宾馆。宾馆门前有块草坪,中央有一个水池,水池里有一个假山,四周有六个喷泉,水下装有彩灯,一到晚上,喷泉一开五颜六色,光彩夺目。
    
此时,一个身穿西装,头发铮亮,看去有四十多岁的汉子正站在水池旁低头抽雪茄,那根雪茄又粗又长,一看就是老板或有钱人。
    
王秘书径直走到穿西装的汉子面前:“赵先生,出来散心啊?”赵先生抬头看着王秘书点头一笑,算是回答。“赵先生,我来介绍,”王秘书指着侯驼子,“这位就是你要找的大哥,侯长生,侯先生。”
    
赵先生眼光一亮,扭头就去看侯驼子,只见眼前的老汉上身穿蓝涤卡中山装,下身穿的却是缅裆裤,裤裆又肥又大,年龄大概有七八十岁。那里是自己的大哥,分明是个大爷。
    
侯驼子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腰快弓成九十度。猛然间,赵先生看见侯驼子残疾的右手,眼睛湿润了,他扔掉已经熄灭的雪茄,扑上前抱住侯驼子,哽噎道:“哥,真的是你,我是二锁啊!”说着,双膝一软,跪到侯驼子面前。“三十五年了,哥,我做梦都想见到你呀!”
    
侯驼子听见“二锁”两个字,吃了一惊,后退半步,闭住眼,昂着脖,两条胳膊直直地下垂,粗大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喔喔”声,眼泪就流出来。
    
王秘书上前去搀扶赵先生。赵先生抱住侯驼子的双腿,就是不起来。侯驼子“喔喔”了一会儿,吸一下鼻子,把眼泪鼻涕都吸进鼻腔,拍着赵先生的背说道:“二锁,你真是二锁?”
    
赵先生泪流满面,说:“是我呀,哥……”
    
侯驼子就搀住赵先生的胳膊:“起吧,二锁,起吧。”
    
赵先生这才站起来,抚摸侯驼子弯曲的腰,难过地说:“哥,你是咋弄哩,咋弄成这样了?”
    
侯驼子摆摆手,心有余悸道:“不说,不说吧。”
    
王秘书说:“赵先生,侯大叔,你们到屋里说吧,一会儿我来叫你们。”
    
赵先生点头道:“回屋,哥,咱回屋说。”赵先生拽着侯驼子进到宾馆。赵先生住二楼,房间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看电视。赵先生对两个年轻人说:“这就是我常给你们提起的侯伯伯,要不是他在朝鲜战场救了我的命,我早就死了。快来见过你侯伯伯!”
    
两个年轻关掉电视,走到侯驼子面前,很有礼貌地说:“见过侯伯伯。”
    
“哎、哎——”侯驼子弓着腰,头点了两下,像只大海虾。
    
赵先生拉着侯驼子坐下。两个年轻人打开一听饮料放到给侯驼子面前。赵先生给侯驼子递烟,点着后说:“哥,咋没把桂花嫂子带来?”
    
侯驼子低头抽了一口烟,两眼空洞无神:“从东北归管处遣返回来,她嫌弃我是俘虏兵,丢人,一气之下嫁到外乡了。‘四清’运动斗争我,爹嫌我丢祖宗的脸,喝药死了,第二年,娘也去了……唉……”
    
两个年轻人知趣地开门出去。赵先生沉默好久才说:“哥,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你,看你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你现在这样不中啊,你得找个伴,身边总得有人招呼才行。”
    
侯驼子依旧低着头:“二锁,我是个残废,还找啥女人哩,我还能干点轻活,自己能养活自己,你就别瞎操心了。”
    
“哥,你才五十多岁,看着都有七老八十了,真要到了那个年纪,有个头疼脑热的,谁招呼你哩?”
    
“沟死沟埋,路死路埋,我也是死过几回的人了。”侯驼子小声道。
    
赵先生一听,眼泪又止不住,生气说:“哥,你……你咋说这话哩,你咋说这话哩……”
    
房间里电话铃响了,赵先生起身接电话。对方说一楼大厅有人找,让他们去一楼服务台。赵先生放下电话,对侯驼子说:“咱先去吃饭,吃罢饭咱再掰扯,你现在的想法不对头。”说着,拉起侯驼子走出房间。到了走廊上,赵先生敲隔壁的房门,喊两个年轻人下楼,“别忘把酒带上。”赵先生叮嘱一句。
    
刚下到一楼,县委办公室主任和王秘书迎上前:“赵先生,都准备好了,车就停在门外,咱过去吧?“
    
赵先生点点头,和侯驼子一起上车。
    
面包车把他们拉到一座酒楼前。刘县长和两个副县长,几个局长还有王乡长迎过来。刘县长握住赵先生的手说:“再次欢迎赵先生,聊备薄酒,不成敬意。”握完手,大家就进到一个大包间。
    
凉菜已经上齐。刘县长安排赵先生坐上席,侯驼子坐在赵先生身边,刘县长坐在赵先生另一侧。依次就坐后,刘县长吩咐服务员上酒。赵先生道:“这次回来,我专门带了美国威士忌,咱们今天喝美国酒吧。”说罢,让儿子给大家倒酒。赵先生儿子从包里拿出一瓶威士忌酒,打开瓶塞,就要给刘县长倒。刘县长说:“赵先生,你是贵客,怎么能让你倒酒呢,交给服务员吧。”刘县长称呼赵先生的儿子也叫先生。
    
威士忌酒在杯中呈现出淡淡的金黄色。县长端起酒杯说:“书记去市里开会不能到场,我代表县四大班子和全县人民,欢迎爱国台胞赵先生和赵先生的儿子、儿媳来到我们县。这不但是县委、县政府的荣耀,也是全县人民的荣耀,请干了这杯酒。”
    
大家都站起来碰杯,然后干杯。坐下后,县长招呼大家吃菜。桌面上不见了侯驼子。“老侯——”刘县长喊道。侯驼子从桌底下抬起头。刚才一口酒喝得太猛,把侯驼子呛得直流泪。赵先生儿子把一杯水递给侯驼子:“侯伯伯,您喝点水。”
    
赵先生说:“哥,你要是不能喝烈性酒,咱喝啤酒吧?”
    
“那可不行,赵先生。”刘县长说,“今天是你们兄弟见面的大喜日子,怎么也得喝辣酒庆贺一下。咱们趁水和泥,趁热打铁,把第二杯酒也干了。来,共同干杯!”
    
几个人又站起来碰杯。碰完杯,刘县长说“赵先生,老侯,你们不要客气,都是家常菜,大家随意,就和在家里一样。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包涵。”
    
三杯酒下肚,侯驼子脸色变得像猴腚一样。他是左手夹菜,老是夹不住。赵先生把每样菜都夹一点,放到他盘子里,这样吃起来方便。
    
刘县长放下筷子对赵先生说:“赵先生,我代表县委、县政府,真诚欢迎你回来探亲观光。统战部已经做了安排,专门派人陪同你们到各地走走、看看。咱们县虽然穷,经济也很落后。但这不能阻碍咱们县长远发展。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咱们县最近要上几个项目,需要大量资金和技术支持。赵先生如果有兴趣,可以到各处参观考察,投资入股,也可以自己办企业,我们一定给予政策优惠。来,为了咱们县经济发展,干了第三杯酒。”
    
于是,几个人又干杯。赵先生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忘记自己的根在大陆。到台湾后,我拼命读书学习。在美国留学期间,我学的是桥梁建筑,现在在台湾一家公司当桥梁建筑工程师。我在大陆的亲人都去世了,但我大哥还在,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说着,举起侯驼子右手,“这只手就是为了救我被炮弹炸掉的。”赵先生情绪有些激动,“哥,我敬你!”他端起自己的酒杯,和侯驼子的酒杯碰了一下,一口把酒干了。
    
“喝!”侯驼子也兴奋起来,“咕咚”一下把酒倒进嘴里。“哈哈……”侯驼子有点晕,舌头也大了。“二锁,还记得咱俩最后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吧?”
    
“记得,哥,那还是1951516日部队进攻时,连长拿了一个水壶,里面装满了酒,全连战士每人都喝一口。”说起往事,赵先生也很兴奋,“我还记得那是红薯酒,一股发酵的红薯味,哈哈……哥,再喝一个!”两人又碰一杯。
    
酒杯重新倒满,赵先生转过身,对刘县长说:“长官,我敬你。”
    
“错了,二锁,他是县长!”侯驼子指着刘县长笑道。
    
“县长长官,我敬你!”赵先生站起来,双手举着杯子,先把酒干了。
    
刘县长也站起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赵先生给刘县长鞠一躬,接着给其他领导敬酒。赵先生敬酒与当地人不同,说一句“我敬你”,先把自己的酒喝干,至于对方喝不喝,赵先生并不在意。轮到给王乡长敬酒时,就听“咕咚”一声,把在座的人吓了一跳。赵先生回身一看,侯驼子连人带椅子一起倒在地上。侯驼子手脚并用想爬起来,可是还没等站起来,人又跌倒。赵先生和一个副县长忙把侯驼子搀起来,但侯驼子两腿已软,怎么也扶不住。
    
县长对办公室主任和王乡长说:“先把老侯弄到沙发上睡一会儿,等酒醒了再说。”
    
几个人就把侯驼子拖到沙发上。侯驼子喘着粗气,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几个人一看没事了,就又回到桌上继续喝酒。

    

    
赵先生敬完酒,刘县长接着敬酒,不能喝也不勉强。大家正喝得高兴,猛然听见侯驼子喊道:“桂花,你别走,你别走……”喊着就哭起来。
    
赵先生知道侯驼子想起了伤心事,放下杯子,走到沙发前坐下来,拍着侯驼子的肩膀说:“哥呀,这些年你受苦了。”
    
侯驼子喝问:“你是谁?”
    
赵先生说:“我是二锁啊!”
    
“二锁,二锁,我的好兄弟。”侯驼子哭喊道,“我对不起爹,对不起娘……民国三十七年,我参加刘伯承的队伍,跟着刘司令打老蒋,一直打到大西北,入过党,立过功……”
    
侯驼子这一闹,在座的领导都感到十分扫兴,但碍于赵先生情面也不好多说,一个个闭口不言,也不相劝,就听侯驼子一个人哭诉。“51年跟着彭老总抗美援朝去朝鲜,在五次战役受伤被美国兵俘虏,关在巨济岛监狱。美国兵拿警棍打,刺刀戳,不让我们回国。我坚决要回去,就是死也要回家……谁知回到国内,我被开除党籍军籍,爹娘被我气死,没过门的媳妇也走了。反右、四清,文化大革命,开大会斗争我,打我,用棍子抡我,把我的腰打断,说我是叛徒,变节分子……”
    
赵先生边给侯驼子擦泪边说:“哥,别说了,咱回家说……”
    
侯驼子虽然喝醉,但思维却异常清晰。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好久,又继续喊道:“赵二锁……赵二锁……”
    
赵先生答应道:“哥,我在,我在哩。”
    
“赵二锁,你龟孙儿,当年你怕死,投降老蒋,去台湾……你是爱国同胞,我是变节分子,天爷呀,天爷呀……”
    
刘县长看不下去了,他走到赵先生面前:“真对不住,赵先生,老侯喝多了,我叫车先把你们送到宾馆,改天咱再坐。”
    
赵先生抱住侯驼子,也不说话。刘县长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气氛显得很尴尬。
    
不一会儿,来了几个服务生,抬的抬,抱的抱,把侯驼子弄了出去。赵先生和儿子儿媳妇与刘县长他们握手告别。
    
一场酒宴就这样被侯驼子搅了局。
    
侯驼子从醉梦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昨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就觉得脑袋疼得厉害。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正好看见赵先生站在门口。
    
“哥,你醒了,昨天真把我吓坏了,我不知道你不能喝酒。”
    
“我喝酒了?”侯驼子有些难为情,“我一点也记不住了,三十多年没喝过酒,忘了酒是啥味了。”
    
“哥,你先去洗洗,我在房间等你,洗完咱去吃饭。”
    
“我不饥,二锁。咱俩说会话吧?说会话我就走哩。”赵先生跟着侯驼子进到屋里。赵先生坐到椅子上,侯驼子就站在屋中间,也不坐,弓着腰,眼看着别处。“二锁呀,这些年难得你还记得我,大老远的来看我,我感激你,兄弟,我真的感激你……”
    
赵先生打断侯驼子:“哥,你别说了,我不让你走。我想过了,我在县城给你置一套房子,你就住下,我给你找个保姆专门伺候你。你不用操心钱,咱有钱,我打算在咱们县办个畜牧养殖场,你来管理。以后我每年都回来。”
    
侯驼子说:“二锁,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腰直不起,使不上力……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在村里住惯了,不想出来。我还养了几只羊,得回去招呼它们。你办养殖场是好事,我支持,我可不当管理,我啥球不懂。”
    
赵先生说:“哥,我不让你操心,我会派人来管理,你只要守住摊子就中。”
    
侯驼子急了:“我说二锁,你咋还是这球样哩?我说不中就不中……不跟你掰扯了,我先去擦把脸。”侯驼子脱掉蓝中山装去卫生间洗漱。
    
等侯驼子从卫生间出来,穿上蓝中山服,发现两个兜里沉甸甸的,一摸,是几捆五十元人民币。侯驼子把钱掏出来扔到床上。“我种的有菜地,菜吃不完拿到集上卖了,换个油盐钱就中了,平日里也不花啥钱,我要恁些钱弄啥哩?”
    
赵先生拿起钱又要装到侯驼子兜里,侯驼子拼命捂住口袋不让赵先生装。两个人扯过来拉过去,像是在打架。僵持好一会儿,侯驼子从一捆钱里抽了一张,说:“我拿一张买车票吧。”
    
赵先生不再争执,说:“我把这边的事安顿好就去看你。”
    
侯驼子说:“家里乱得很,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别去了。”
    
赵先生生气说:“我想回家看看你也不让,你啥球意思?”
    
侯驼子心里一热,眼眶就有些红,他看着别处,怕眼泪掉下来:“二锁,那我就走哩。”
    
“我送你。”赵先生说,和侯驼子一块下楼。到了宾馆门外,赵先生拦住一辆黄色出租车,让司机把侯驼子送到侯村。司机说路赖,不想去。赵先生给司机一张五十元钞票,司机把车门打开,让侯驼子上车,然后一加油门,车便走了。赵先生目送黄色面包车离开视线才转身回到宾馆。
    
车到到了乡里以后,前面的路更难走。侯驼子不好意思再麻烦司机,就说:“师傅,别再送了,我在这儿下车,剩下几里路我自个儿走着回去。”
    
司机正不想跑,便把车停在路口,等侯驼子下车后,掉转车头飞驰而去。
    
侯驼子走在回村的土路上,心里十分舒坦,觉得这两天活得才有个人样,不觉地腰杆一挺,深深呼出一口气,猛然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叫桂花,心里一酸,开口唱到:
    
东山坡下王家洼,
    
王家的妹子叫王桂花。
    
东山的凤凰飞西山,
    
想起了桂花妹子我泪不干。
    
……
    
那是一段戏曲唱腔,侯驼子改了唱词。他不是唱,而是吼。三十多年了,压抑在侯驼子心里的千般委屈都给吼了出来。









文章评论

红雨莲

句句祝福 [em]e697[/em][em]e48001[/em][em]e708[/em]带着我的真诚心意 [em]e697[/em][em]e48001[/em][em]e708[/em] 片片花香 [em]e697[/em][em]e48001[/em][em]e708[/em] 带着我真心的关怀 [em]e697[/em][em]e48001[/em] [em]e697[/em][em]e48001[/em][em]e708[/em] 祝我的朋友 [em]e697[/em][em]e48001[/em] 有个快乐的今天 [em]e697[/em][em]e48001[/em][em]e708[/em] 有个美好的明天!

竹月琴韵

中士好,好久没见你的作品,又有小说可读了。欣赏学习。

四季

辛苦!夜已深、不思量!为了明天更好的耕耘工作生活,请你注意身体,早点休息![em]e112[/em]

音符写梦

恭喜中士再出新作,辛苦了![em]e183[/em]

淑娴

中士好,新作诞生,祝贺![em]e183[/em][em]e163[/em]

淑娴

辛苦了,写好一篇也该歇歇了![em]e160[/em]费话少说开始欣赏!

秋天的童话

写得真好!人物勾描细腻,生动,活脱。由衷地欣赏!还有一种感触就是对中士的文采,羡慕忌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