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地址的来信(一)

原创文学


    第一封信

亲爱的峰哥:
    
你离开南竹村已经一个月了,你在学校还好吧?很牵挂你。知道你向往校园生活,渴望获得继续学习的机会。真心的祝福你,峰哥!
    
给你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可我睡不着。还记得你走的那一天,同学们帮你拿着行李,送你去车站。我躲在村头老榆树后边,远远地看着你。你不时地回头张望,脸上略带惆怅。我知道你在寻找我,你会想为什么我没有去送你?而那一刻,我靠在树后,紧咬手臂,极度的压抑像溢满的河水,汹涌而出。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我把手臂咬出了血。我跌坐在地上,任泪水横流。
    
你走了,我的心也随你而去。
    
一片树叶飘落到我的发迹。我捡起落叶,它的边缘微微卷起,叶脉向周边发散,像伞骨撑起叶片。这应该是第一片落叶吧,可秋天才刚刚开始。我把叶片握在手中,感觉到它的微凉, 我想用手温给它温暖。这片脱离了母体的落叶是在暗示我的命运?
    
我是“资本家”的女儿,从小被歧视,孤独伴随我长大。初中二年级,你转到我们学校。全班只有我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班主任安排你和我坐一张课桌。我紧贴在墙边,把靠走廊的座位让给你。开始上课了,你翻开课本,两眼盯着黑板。同学们不是做小动作就是交头接耳,你却认真听讲。我低着头,一动不动。忽然,你从书包里取出一个苹果悄悄放在我手上……峰哥,你早忘记这件事了吧?也许这件事对你来说微不足道。但我至今还记得,它在我孤独的心中如同吹进一缕温暖的春风……想到此,我的眼眶又红了,你一定会笑话我是个没出息的女人。
    
我偷偷地抬眼看你,你的脸庞刚健俊朗,挺括的鼻子,唇上有一些绒毛……就这么看着,我的脸蓦地红了。我的心“怦怦”乱跳,我已经十五岁,逐渐懂得男女之情,这算是情窦初开吗?很多次,下课后,同学们去操场玩耍,你却坐在座位上陪我,我感到极大满足。我们似乎有一种默契,即便不说话也不感到拘谨。除了父母,你是第一个不嫌弃我的人。
    
那时候学校很乱,高年级的同学到处造反串联,学校处于半停课状态。很快,你也加入了“红卫兵”,参加学校组织的文艺宣传队,排练“样板戏”。你优雅乐观,平易近人,女同学都想接近你,找借口和你说话。一下课,她们就围着你。这时候,我像个丑小鸭,灰溜溜地离开座位,来到操场,发呆地看着天上飘动的白云。我的心剧烈起伏,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那些女生。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个似乎总也挺不起腰杆、无所适从、走路战战惊惊,遇到行人赶紧躲到路边,让别人先走的“资本家”。他两只袖筒上永远带着套袖,膝盖上打着补丁。他曾经开了一个作坊,和几个工人在狭小的作坊里不分白天黑夜缝制皮鞋。对这个可怜的人,我不知说什么好,我憎恶他,讨厌他。我一次又一次在家里翻箱倒柜,试图找到“变天账”之类的东西交给组织,表明我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家里除了一些破旧的衣服,什么也没有。
    
终于在一天下午,我放学回来,看见母亲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而我的父亲则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一些白色的液体,屋里散发一股甜甜的味道……这是1968年秋天,我的“资本家”父亲和“资本家”老婆的母亲自绝于人民,服毒自尽了。桌子上有一张母亲写的字条:小玲,我们对不起你,我们走了,以后你就可以没有屈辱、快乐地生活了……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只给你留下一件衣服,还是我嫁给你爸时穿过一次,以后再也没舍得穿……
    
我很冷静,没有哭,这一时刻,我终于和他们划清了界限。我不知怎么处理他们,我从屋里跑出来,喊来邻居叔叔阿姨。叔叔阿姨们七手八脚把我的父亲母亲送到医院抢救,我们站在抢救室外面等候。
    
走廊上,一个护士边跑边喊:“快来看哪,资本家和他的老婆服毒自杀了!”
    
听到这话,屈辱和难堪又涌上心头,仿佛我的脸上刻着资本家女儿的字样。泪水立刻盈满眼眶,我一咬牙冲出医院,没命地奔跑,一直跑到郊外的山上……
    
父亲的单位出面料理了父母的后事。从此,我成了孤儿,那一年我十六岁,上高中一年级。
    
从那以后我需要自己挑水,生火做饭,去粮店买米买面,去菜站买菜。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干,做的饭不是夹生就是糊了。我竟然想起父母的好处来了,虽然平时很少和他们说话,口气也很生硬,但至少不为吃饭发愁,穿的衣服总是干净整齐。
    
现在他们不在了,我的境遇并没有因此好转,我依然是资本家的女儿,我身体里有资本家遗传基因。可生活还要继续,我要学会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自己照顾自己。父母留给我的钱不多,我要省吃俭用。几乎每天,我都要在粮店、商店、菜站来回奔波,我想买到便宜的杂粮米和蔬菜。冬天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被窝,常常梦见资本家父亲和母亲,他们带者卑微讨好的目光看着我,默默地站在床前陪伴我,嘴里不住叹气。他们是在悔恨自己的身世还是为我孤独的人生感叹?
    
我开始原谅他们了。虽然我一生下来就是资本家的女儿,如果我有后代,或许还是资本家的儿子或者女儿。我无法想象今后的生活,但对于死去的人,不应该记恨……
    
亲爱的峰哥,如果老天眷顾,让你看到这封信,我就意足了。你不用回信,也不用找我,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你很远很远了,我已经踏上了去远方的行程……
    
今晚的月亮真好,银色的清辉洒满大地。田间地头,房前屋后都沐浴着月光。我感到一丝温暖,月中的嫦娥仙子不知道我是资本家的女儿吗?可她的光辉依然照在我身上。
    
再见了峰哥!
                                                                                                 
小玲

    第二封信

亲爱的峰哥:
    
我又看见大队支书那张充满邪恶贪婪的脸了,还有淫秽猥亵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一件一件剥光我的衣裳。他像鬼影一样纠缠我,我拼命地奔跑,哭喊。同伴把我摇醒,原来又是一场恶梦……
    
峰哥,你已经走了两年了。你已经适应大学的生活了吧?我甚至能想象你在篮球场上龙腾虎跃健美的身影。还记得我们中学的操场吗?咱们班和三班篮球赛,同学们坐在场外高声叫喊为你加油。我独自坐在远处的台阶上,双手支着下巴,傻傻地看你,忘了喊加油,但我真的为你骄傲。
    
操场院墙北面有一条通往大山的小路。我一会儿看你,一会儿看着山上小路。你的身影逐渐模糊,我在想象我们在小路上手拉手奔跑、大声欢笑。我们不知疲倦,一直往前跑。不知怎么,我的心情变得难过起来。想象是美好的,可现实却很残酷。你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我是资本家的女儿,我们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又发呆了?我喜欢看你发呆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你出现在我面前,把一瓶汽水递给我。你穿着背心,胳膊上的肌肉健壮有力。我羞怯地低下头。同学们都围过来,把我们裹在中间,我抬起头,看见女同学鄙夷的目光,我从人群里挤出来跑进教室。
    
你曾经对我说:“别人看不起你,你自己总要看得起自己。我们不能选择出身,但能选择自己的路。”
    
我沉默不语。这些话似曾相识,政治课上,老师也这么说过。但如果是你,在天色渐晚的路上,踏着昏黄的路灯回到冰冷的家中,面对四壁,无依无靠,你还想着怎么选择未来的道路?我只有逃避,或者把自己“包裹”起来。我不敢想象以后会怎样,也不愿去想,我只是在幻想里活着。
    
两年的高中学习终于结束了。我的感觉真的是温暖又孤单,因为有你,我的灰暗的心中似乎有一盏灯被你点亮,离开你,我感到世道的寒冷。
    
我们面临上山下乡的命运。有的同学托关系走后门去参军。多数同学去了郊区,而我选择了远离城市的南竹村,不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而是因为你——峰哥,因为你去了南竹村,我想和你在一起。
    
南竹村西边的小竹林,有太多的记忆。此时,我耳旁又听到起风时竹叶发出的沙沙声,自然、轻快,像是在欢笑。竹竿随风扭动,像是搔首弄姿的女人。风却像个莽撞的醉汉,在竹林里穿梭游荡。一到夜晚,竹林被深蓝的夜色淹没,透过竹叶能看见悬挂在头顶的斑驳明月。我的感情就像潺潺流淌的溪水,缠绵又温馨。我喜欢这片竹林。夏天,我们吃过晚饭,总是到竹林里小憩,听大家讲故事,讲笑话。你讲的话总的出人意料,别致新颖。你喜欢经济学,你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哈佛商学院学习。你说“作为一个营销人员,必须懂得如何使用广告的艺术,在未来的商战中, 广告就是拿破仑的火炮和巴顿的坦克。”
    
大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广告,你说《红灯记》里磨刀人边走边喊“磨剪子嘞戗菜刀”,这就是广告。你挥舞手臂,目光里燃烧着激情。同学们的情绪都被你调动起来,阿文说,他的理想是当一名空军,驾驶国产的战机翱翔蓝天;小慧说,她想当一名营业员,手握秤杆,公平、公正。你问我想干什么?我却一下慌起来,“我不知道,”我说。“我出身不好,没人会要我。”你说:“我们的小玲将来一定是一个音乐家,你看她的手,柔嫩细长,风琴弹得比音乐老师还好。”我慌忙把双手藏进怀里,低着头,不敢看你。
    
我的死去的母亲出生于书香门第,少女时期就弹得一手好钢琴。儿时的记忆过于单纯,我总看见母亲用细长的弹钢琴的手托住圆润略尖的下巴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排玉兰树,一到春天就开出玉雕般的花朵。母亲出神的样子就像盛开的玉兰花,洁白纯净,仿佛是一尊玉刻雕像。母亲在少女时期,因家道中落,不得已嫁给父亲。父亲很爱母亲,结婚时,父亲倾其所有给母亲买了一架钢琴。这架钢琴陪伴母亲很多年,后来在破“四旧”时被红卫兵给砸了……
    
夜色越来浓,阿文叹口气说:“不早了,睡吧,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大家就像从梦中醒来,纷纷站起身,拍打屁股上的灰土,无精打采地回到住处。
    
通向村里的小河上有一座用竹子架起竹桥,踩在上面摇摇晃晃。你在桥上奔跑跳跃,高声唱道: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我们的情绪又振奋起来,跟着你一起唱:“向前进,向前进,革命的气势不可阻挡……”
    
我走在最后,我已经习惯了走在这座竹桥上。竹桥的距离毕竟有限,可我们的生活呢,那里是个头啊?
    明天,又要下地掰玉米了,接着是刨红薯,还有种麦子。
    
快到住处时,一道光束射来,我们不由得举起手臂遮挡光束。
    
“你们这些城里娃子,不认真接受教育,黑更半夜瞎跑什么?”是大队支书。
    
“我们在竹林交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心得体会。”你说。
    
“黑上在队部召开批林批孔会,你们为啥不参加?”
    
“我们不知道。”
    
“胡闹,黑了喝罢汤,广播里通知几遍,你们听不见?”
    
“真没听见,当时我们几个正在聚精会神讨论,竹林里密不透风,喇叭声音根本传不过去。”你继续说谎。我们都替你捏一把汗。
    
黑暗中,支书手里的烟头一明一暗,我感觉他的目光在我们几个女生身上瞄来瞄去。“我把报纸给你们捎来了,晚上你们要认真学习。还有一件事要宣布,水库干渠人手不够,再有三个月就入冬了,大队合计,从你们知青点抽几个人去修干渠。”
    
我猛然有一种预感,顿时紧张起来。果然,支书的目光盯在我身上:“严小玲,做为能够教育好的的反动阶级的子女,在农村这片广阔天地,应该接受脱胎换骨的改造,队委会商量你得去干渠。”
    
黑暗中,我握紧颤抖的拳头。我知道,这是支书在报复我。我们刚下乡到南竹村时,大队杀了一头猪招待我们。猪肉炖白菜,在南竹村,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男同学都喝了一点酒。支书醉醺醺地走到我们面前,在这个头上摸一下,在那个肩上拍一下。走到我面前时,他的手在我肩上背上来回抚摸、揉捏。我气急了,用力甩开他的肮脏的手。他哈哈大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从那以后,一有机会他就调戏我。这个臭流氓!
    
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屋里,扑到床上,说不出的难过和委屈。你和阿文来到我身边。你说:“小玲,刚才我们商量,明天我和阿文陪你一起去干渠……”
    
我忙站起来,装做没事的样子。“我没事。”我抬起头,想做一个笑脸,但泪水不争气地流出来……
    
很晚了,你已经休息了吧?想念你——峰哥!
                                                                                               
小玲

文章评论

竹月琴韵

有人牵挂真好!冬天临近,愿一切安好![em]e163[/em][em]e175[/em][em]e177[/em]

在飘荡的云上

明天,又要下地掰玉米了,接着是种麦子,还有红薯 这个季节是快到收红薯的季节了,而不是种红薯 期待下文咯 [ft=#545454,3,宋体][/ft]

清荷

期待下集,中士辛苦!

梅姿

[ft=#cc0000,,][/ft]牵挂也是一种幸福 。辛苦了中士[em]e160[/em] [em]e181[/em] [ft=#cc0000,,][/ft]

原野清风

忽然想起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期待下文!

夏木清笛

乱世里纯情坎坷的苦恋,苦难中荡气回肠的真爱。非常精彩,期待下集。好久不见,顺致冬安![em]e160[/em][em]e175[/em]

虞 睿

好巧哦!我们这有个叫做南竹的地方!就是没有中士大叔描绘的那么美。没有我最爱的竹林。好期待峰哥的回信

四季

没有地址的来信,信的内容却一份心心念念的挂牵,陪伴着娓娓道来的心路历程而坚定不移的确定着收信人所在的方向。特定的环境背景,在压抑的生活都不能阻挡住那份美好的相遇,也因有了这份执着的情怀而让困苦的岁月,在蹉跎中升华着自己的品格,哪怕伪装成不在乎……[em]e100[/em]谢友辛苦,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