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军中士

    第三封信

亲爱的峰哥：
    日子过的真快，十年了，你早已大学毕业，说不定去美国留学了吧？真为你骄傲。
    你结婚了吗，嫂子她对你好吗？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做你的妻子。也许你已经有子女了，祝福你，也祝福嫂子和你们的子女。其实你离我并不远，你时常在我梦中出现。峰哥，不知道你是否梦到过我，是否还记得我……
    春风吹拂大地的时候，通往竹林的那片青草地又开始发芽返青了，那里曾经留下过我们的足迹。村西那座竹桥应该还在，夕阳西下，绚丽的彩霞映红了半边天，我们扛着锄头走在竹桥上，真像是走在画中。夏天坐在村口的池塘边，听蝉儿鸣唱，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随风飞舞……入夜，望着天上牛郎织女星，想象他们七夕会面的情景，真的好羡慕啊。很奇怪，每年七夕，这里总会下雨，是牛郎织女在哭吗？
    大兰婆婆还好吗？很想念她。大兰婆婆年轻守寡，无儿无女。咱们刚到南竹村时，是大兰婆婆教咱们烧火拉风箱，教咱们做玉米面窝头和玉米面饼子，收红薯时，大兰婆婆还教咱们切红薯干晾晒。她家门前的柿子树长得好高啊，每当柿子熟了，她总给我们送柿子吃，可她自己却舍不得吃，说是要拿到集市上去卖，换点油盐钱；东叔还在山里吧，他说要给大山都种上果树。现在南竹村的山上，东叔种的果树已经成林了吧；放牛的女子张香嫁到城里了吗？有一次在山坡放牛，她给我一把烧糊了的毛豆，被烟火熏黑的脸上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她悄悄告诉我：“将来要是嫁人，一定嫁到城里去，再也不吃用红薯疙瘩玉米糊糊了。”她还说：“车子手表缝纫机不如嫁个城里滴！”但愿她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南竹村很苦，一年当中很少吃到大米白面。南竹村的乡亲们很贫穷，但他们都很善良。
    还记得我们修水渠时，在采石场，你抡大锤，我扶钢钎。大锤砸在钢钎上把我的手震得生痛，你脱下外衣包住钢钎，然后再让我扶着钎子，这样钢钎发出的震力就小许多。采石场上没几个女人，女知青就我一个。天天风吹日晒，头发衣服上全是灰土，我们简直成了土人。附近的民工们总是不住地看我们，他们干活很卖力，说话也很粗鲁，但我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你悄声对我说：“在采石场，你就是他们的仙女。”我故作生气地把外衣扔给你，说：“你取笑我，不理你了！”你走过来笑着对我说：“我说的是真的，就是穿麻袋片，也挡不住你的美丽。”我心里暗自得意，嘴上却说：“哪有？我才不信呢！”你从兜里掏出半个馒头，“累了吧，先歇会儿，我这还有半个花卷。”你左右看看，“这是我在伙房偷的，你先吃了吧，开饭还早，放完炮还要装车，没力气可不行。”花卷就是红薯面和玉米面参在一起蒸的馒头。我舍不得吃，把花卷又放在你手里，心疼地说：“你比我累，你要多吃点，这几天你瘦了。”你顽皮地低下头盯着我的脸：“是吗，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我生气地捶了你一拳。
    放完炮，我们把石头搬到到车上，然后再套上牛，拉到水渠。我们要修一条通往南竹村的支渠，以后就用支渠引来的水灌溉、饮用。我牵着牛走在前面，你跟在后面。走在我们前面的李大哥把手里的鞭子甩得“噼啪”响。他狡黠地看我们，脸上带着微笑，目光里满是赞许和羡慕。李大哥是回乡知青，老家在湖北，解放前他的姑姑嫁到南竹村，中学毕业后，他来到南竹村插队。
    起风了，温度也跟着下降，乌云飘过来，遮住阳光。你走到我跟前，把外衣披在我身上。“天气凉了，小心感冒。你坐到车上去，我来赶车！”衣服上有你的体温，还有汗味和男人的味道。我的感觉就像喝了酒一样，脸上发热，头晕目眩。
    李大哥不时扭过头冲我们做鬼脸，他用力甩一下鞭子，嘴里喊着：“咧咧，驾……”然后大声唱道：
    上山吃的灵芝草，
    下山屙的是丸药。
    要问它是哪一个，
    它是兔子大哥哥。
    我们都开心地笑了，李大哥唱的是湖北秭归一带的地方小调，活泼轻快……峰哥，修水渠的三个月，是我一生中最留恋的时光，虽然辛苦、劳累，脸晒黑了，手也磨出厚厚的老茧，但我们能天天在一起。我感谢上苍赐予了我这一份快乐，我会把这份快乐收藏在心里。我不再幻想，不再做白日梦。我只有一份祈求：如果有一天老天睁眼，让我们彼此相爱，我一定会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会好好爱你。
    你知道吗，峰哥，在你离开南竹村的两个月前，有一天半夜，小慧独自回到住处，一声不响，用被子蒙住头，低声啜泣。我们都很害怕，不知小慧遇到了什么情况。我们从床上爬起来，点亮蜡烛，围在床边，关切地问小慧怎么了。小慧哭了一会儿，坐起来，擦干眼泪，说：“没什么，心里难受，哭一下就好了。”
    后来，小慧忍不住，在她临走的时候把什么都告诉了我。我很同情小慧，也很惋惜她和阿文的那一段感情。小慧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她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城里，当一名营业员。我们曾开玩笑地问她：“然后呢？”小慧红着脸，故意装糊涂：“什么然后啊？不明白你们说什么。”我们打趣说：“然后当飞行员夫人哪。”大家都知道，阿文喜欢小慧，他们都盼着早日返城见双方的家人。
    招工回城成了每一个知青最大的愿望。而大队支书以招工为诱饵强暴了小慧。小慧的善良和懦弱给了大队支书可乘之机。我对支书恨之入骨，要去告发她。小慧叹口气，摇了摇头说。“他已经答应把招工指标给我……”
    两天后，小慧独自里开了南竹村回城了。
    峰哥，我们下乡已经三年了，你和其他知青都有希望回城，而我只能留在南竹村，在田间挥汗如雨地劳作，记的工分比男劳力少。我只有在乡下当一个农妇，天天吃红薯，喝玉米糊糊……
    前年，村北的二蛋被推荐上了大学，因为大队支书是他的舅舅，去年，大队长的儿子参军，民兵营长的大女儿招工进城。能走的都走了，今年，不知道谁又会成为幸运儿。大队长的小女儿为了招工进城已经喝了两次农药……
    昨夜梦中，不知不觉地走入一片桃园，漫山遍野开满桃花，暖风吹过，粉色花瓣飘了我满身满头。桃园真大，我走了很久，看到了一泓溪水，顺水而上，是肥沃的良田，一排排整齐的房屋，烟囱上飘着袅袅炊烟，阡陌交错，鸡犬相闻。人们在田里耕作，孩子们在桃园里嬉戏。他们看到我，都和我打招呼，有几个妇女拉住我的手，嘘寒问暖，就像家人一样亲热。他们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说我迷路了，不知道怎么走到这个地方来了。他们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把我带到一个庭院，杀鸡宰鹅，热情款待我……
    一梦醒来，泪水把枕巾都打湿了。峰哥，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吗？不讲成分，不论出身，大家和睦相处，种稻、插秧，收割……
    我知道，这是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描叙的情景，我很向往这个美丽的地方。
                                                                                                小玲
 
    第四封信
   
亲爱的峰哥：
    二十年了，你一定学富五车、著作等身、已经是教授学者了吧？你要注意身体，晚上少熬夜，早睡早起才有益健康。
    现在城里变化大吗？你们的孩子也上大学了吧？在我印象中，你一直都开朗乐观，坚强自信，你这种心态不时感染着我，如沙漠甘泉，洗心怡情。我想，再过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以后，当我们在天堂或者地狱相见，你是否还像过去一样，乐观豁达，善解人意。是啊，也许那时候你已经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了，而我依然只有二十岁，因为，我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
    峰哥，难道善与恶是以阶级划分的吗？难道出生不好的人就可以没有尊严了吗？大队支书是贫下中农的领头人啊，为什么他就可以横行乡里，胡作非为呢？他的尊严何在？此时，我很同情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的选择也许很无奈，但或许是正确的选择吧？
    今天是1972年10月12日凌晨。月儿在静静地看着我，那如水的月光都是我的泪啊！我已经写完了前三封信，这是最后一封了。我会把信寄给远方的表妹，让她按信中年份发给你。
    你说，人会有灵魂吗？我愿我的灵魂化作一阵风，去我想去的地方，我会亲吻最亲爱的人，同学、朋友……我会去看苦命的大兰婆婆，我不忍心让她整天为柴米油盐发愁；我会去看一心想要进城的张香姑娘，她现在不再天天吃红薯疙瘩玉米糊糊了吧；我还会去南竹村的山上，看东叔栽种的果树，也许南竹村的山上已经成了花果山。春天来的时候，我会吹开满山的花朵，连风都带着花香……
    大学招生又开始了。支书想把自己的侄子推荐去上大学，大队长想推荐自己的小女儿。两人明争暗斗，互不相让。那一段时间，我发现你憔悴了，坚毅的下巴变得尖削，两眼浑然无光。我知道你想上大学，你坚信知识才能改变世界，可我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怎么去改变世界？你变得沉默，饭也吃得少，每天下地拼命地干活，借此发泄心中的怨气。我真的想帮你，可我是个女人，怎么才能帮你？
    你给支书和大队长送礼，向他们表达你想上大学的愿望。可他们根本不收你的礼品。每个知青心里都憋着一股劲，都在想办法找门路，因为大家都想去上学。大家的脾气也变得很暴躁，稍有不慎就会吵架，有时甚至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大打出手。你感到灰心丧气，你说：“与其受这种痛苦煎熬还不如死了轻松，死了就一了百了。”我理解做为一个男人此时的心情。我只有劝你，我说：“也许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糟糕，机会摆在每一个人面前，今年走不了还有明年。”听了我的话，你低头不语，从地上抓起一根树枝一节一节折断。你咬着牙，似乎把所有的烦恼都发泄到这根树枝上。我想：如果能让你开心快乐，我情愿变成这根树枝。
    我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在一瞬间就产生了。我浑身颤抖，软弱无力。这个想法有点孤注一掷，我很害怕，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见你再受折磨。
    峰哥，我是个女人，没权没势，没有父母，你就是我最亲的人啊，我拿什么帮你？我能帮助你的就是我自己。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喝酒，我醉得一塌糊涂，拉着你的手说：“你要我吗，你敢要我，我现在就给你。”你的眼睛是红的，你的目光却在回避。你把我扶到床上，为我盖上被子。“你喝多了，”你说，“你是个姑娘家，喝这么多酒干什么！”我听了心里很难受，却故意大笑道：“你不敢，是吗？你害怕了……你害怕了！”
    第二天我们见面突然变得扭捏起来。你感到内疚，你说不该让我喝醉，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我心里明白，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是酒醉心明啊。
    我已经下定决心，把我自己当作“礼品”献给支书。我想哭，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那天晚上很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色吞噬了一切。远处，几只萤火虫像鬼火一样舞动，只有村里的狗不时发出悲哀的嘶鸣。我感到黑夜的恐怖和狰狞。我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走向万丈深渊，我甚至听见支书魔鬼般的狞笑。我眼前如同是一条黑暗的隧道，这条隧道阴暗漫长，永无止境，隐藏着许多龌龊与肮脏……那天晚上，支书在我身上疯狂地撕咬、蹂躏，一身臭汗，气喘吁吁……我闭上眼，牙关紧锁，浑身冰冷，如同死了一般……
    峰哥，那时候，我竟想起了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情景，你坐在我身边，把一个苹果悄悄塞给我。放学以后，我躲在一个墙角，一口一口咬那只苹果，我在慢慢品尝苹果的味道，我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吃到苹果了。那种甜甜的略带点酸酸的味道，让我至今难忘。我们认识的这几年，感觉就像这只苹果，甜甜的带点酸啊。
    峰哥，写到这儿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了，泪水都滴到信纸上，我真的很没出息。
    我没有家，南竹村就是我的家。你走了，“家“也就不复存在。南竹村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也让我感到痛苦和屈辱……不能再写了，信纸都湿了。我也该打点行装上路了。母亲去世时给我留下一件她出嫁时穿过的衣服，那是一件粉色的毛呢短大衣。我将穿着母亲留给我的衣裳，去一个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世俗污染的清净之地。那里会有许多桃树，一到春天，桃花映日，仿若彩云满天；炎热夏季，浓密的枝叶为我遮挡肆虐的阳光；秋天，落叶飘零，感伤而静美；冬日，温暖的白雪将我覆盖……
    峰哥，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早已化作了泥土。但不管风霜雨雪，还是雷电交加，也不管我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都会等你。现在地狱应该是太平世界了吧，因为地狱里的大小阎罗、凶神恶煞都到人间来了。
    我期待来世我们的重逢——在来世，别再让我孑然一身。永别了，峰哥！
                                                                                           爱你的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