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算不算书法家?

个人日记

毛泽东是不是书法家,历来众说纷纭,真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我觉得毛泽东是中国的特例,不可复制,也不可下定论,他的书法就像他本人一样,注定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

下面因一篇黄奇石写的博文   大家不妨看看

一、毛书法的评价之异同

喜欢毛泽东书法的人很多,谈毛泽东书法的人也很多。毛之书法,确有一种独有的美感与魅力。但这种美感与魅力,对欣赏者来说,却是因人而异。如果说,毛之书法,是一座高山、一片大海,那么,每一位欣赏者由于学识、观察角度、审美能力不同,从中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而不大可能把握全部。因此,其观察欣赏的结果,往往差异很大。

毛身边的秘书们有的称毛为“书圣”(见《行草书圣毛泽东》一书),而王力晚年在他的遗著《王力反思录》(上、下)中谈到毛的书法时,尽管也充满了敬重之意:“毛主席的字写得很好,自成一家,康生也很钦佩”,但却直言康生是书法家,而“毛主席不是书法家,他不像康生真草隶篆皆通”,说毛只有“行书和草书”,而且他“不临帖,只是读帖、看帖”。总之,王力的结论是:“他是绝顶聪明的人,能吸取古人的东西自创一体,有很大的成就,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书法家。”

你看,同样是毛身边的人,同样是对毛的书法活动有条件作近距离观察的人,有的称之为“书圣”,有的则说连“书法家”都数不上,其差异真不啻天壤!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王力虽经历了牢狱之灾,但对毛敬仰之情依旧。他的结论纯粹是审美的,并不涉及政治上的褒贬,如同他对康生书法的评价。他虽遭康生陷害,但却对康生保持着客观公正的评价(包括对指康为“文物大盗”的辨诬)。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他针对有人在《人民日报》上载文说“康生不会写字”而觉得很可笑,说:“康生不会写字,谁会写字?”他认为“康生是我们党内最大的书法家,是当代中国最大的书法家之一”,并引精於书法鉴赏的陈叔通的评价为证。陈曾著文认为当代中国有四大书家:康生、郭沫若、齐燕铭、沈尹默。康列第一,因为 “真草隶篆,康生都精通,而且能左右开弓。尤擅章草,精通篆刻。”

以上的不同评价并非出自等闲之辈,而都是有较高学养与鉴赏水平的人。那么,究竟是哪一方更接近毛书法的实际呢?

《行草书圣毛泽东》一书的作者(记得是王鹤滨,亦是《紫云轩主人》的作者)花了很大力气,用了很多篇幅比较了毛与王羲之、张旭、怀素等的行草书,从用笔、气势、章法布局等诸多方面作了全面、细致的分析研究。其结论是毛之行草书胜於古人,誉为“书圣”当之无愧。作者旁征博引,力求使自己的结论建立在科学的基点上,而不至於使人感觉他的崇高评价,仅仅是出于毛身边的人对领袖的崇敬之情。

我固然佩服作者所下的功夫,但并不赞成现在就下“书圣”的结论。尽管我也酷爱毛之书法,但认为给他戴上“书圣”的桂冠为时尚早,其原因有二:

其一,这还须经过更长历史的检验,也许须要再经过一二百年甚至更长时间。

书法史上,大书家能於当代便被尊为“圣”者,只有唐代“草圣”张旭一人。“张旭三杯草圣传”(杜甫《饮中八仙歌》)。这连“书圣”王羲之都未能做到。王羲之的书圣地位,也是经过了二百多年,从南北朝到隋,一直到初唐李世民的手里才确立起来的。李世民大力推崇“大王”书,认为“尽善尽美”,并曾以皇帝之尊破例写了《晋书‧王羲之传论》。

其二,就毛本人而言,他并无意于做书家,更别说是当“书圣”。1939年毛在延安会见斯诺后,手书《长征》诗相赠。斯诺手捧墨迹,欣赏良久,脱口称赞道:“你真是一位书法家!”毛却表示:“我哪称得上书法家呢?”(《斯诺文集》)他晚年还曾对身边的人说过:“我不是圣人,至多是个贤人”(“贤人”是“圣人”的学生,如同“孔圣人”门下的 “七十二贤人”。)

封他一个“书圣”的桂冠,无异于给他戴上“四个伟大”的高帽,也许也会惹得他不高兴。书法对於他来说,是从小产生的兴趣,是生活的爱好,更是工作的需要与斗争的工具(他曾说“我要用文房四宝打败四大家族!”)。

至于王力说毛不是书法家的评价,只能说是他的书生气。王力虽是个大笔杆子,《九评》的主要撰稿人,但并不真懂书法,字也写得不佳。他对康生书法的推崇主要依据的恐怕还是陈叔通的看法,而认为毛不是书法家的结论大半也是从此而来(陈氏未提毛为现代四大书法家之一)。如果以“真草隶篆,样样精通”来作为书法家的标准,不仅当代没有几个合格的,就是历朝历代又有几人?王羲之父子存世书迹只有真书与行草书,隶篆至今未见。张旭只留下一帖楷书,其余的都是草书。怀素只有草书。宋四家也少有样样精通者,所精的或行楷或行草或大草,精於隶篆的几乎没有。宋以后样样精通者仅有赵孟頫一人。这样一来,古今书法家够标准的岂不是寥寥无几?很显然,王力的标准是不能成立的。

然而,不管将来是不是“书圣”,毛泽东都称得上是现当代难以企及的、具有最为广泛影响的大书法家。这不是靠他崇高的政治领袖的地位,而是以他的书法艺术所具有的艺术魅力来判断的。所以,新世纪以来多次群众性评选如“中国现代十大书法家”“千年书法展”入选的古今十大书法家等,毛泽东都榜上有名。而陈叔通推崇的“四大书法家”则大都名落孙山,不仅康生早己入了另册,就连郭沫若也常常备受冷落。

要研究毛的书法,要了解毛书的艺术价值与确立其历史地位,首先应从何处入手?

我认为,须要抓往的一点是,作为一代辨证法大师,毛之书法的不同凡响之处,是其独有的充满艺术辨证法的特色。

为此,我们有必要了解中国书法的哲学内涵。

二、中国书法的辨证法

中国书法作为中国文化的源头与载体(法国华裔艺术家熊秉明认为是中华文化的“核心”),从一开始便充满了东方哲学的蕴味,即阴阳的相反相成。

比如,书法离不开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仅就这四样东西,便充满了绝妙的对立统一关系:黑的墨与白的纸;软的笔与硬的砚。这是书法的客观物质条件方面,还有更重要的主观精神因素方面,即书写时人的内心的喜怒哀乐以及对笔法、墨法、章法的运用等等。总之,各种主客观因素综合在一起,形成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的对立统一关系,才构成了东方独有的中国书法的奇观。

可以说,自古以来,便有不少书家看出中国书法的这种哲学的意味,如东汉蔡邕在《九势》中一开始就说:“夫书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

一阴一阳,谓之“道”。所以日本人称书法为“书道”。应该说,称书道比称书法好,更为准确,也更为宏观。“法”很容让人一想就是方法、技法;“道”则是哲学,是规律,既包括方法论,也包括认识论。“法”是形而下的,“道”是形而上的;“法”更多的是指手下的功夫,“道”则更多的是指规律的揭示。

而中国书法既是唯物的,更是辨证的。

所谓唯物,即是历史的唯物主义,简单地说,就是书法尽管是更接近抽象的艺术,却也是表现时代的,所谓一代有一代之书法,——这是就书法史的整体而言。而就书法家个人来说,则是一时有一时的书法,早年、中年、晚年,其书法也不会是一样的,不会停留在一个水平之上。这种因时代的发展而变化、因人生的成长起落而不同,便形成了奔流不息的书法长河。

所谓辨证,从相对宏观上看,是整体中国书法既有继承又有否定的辨证发展进程;从相对微观上看,是每一位书家乃至每一幅作品创作时对笔法、墨法、章法以及纸法的辨证运用上。

如笔法,有用笔的方圆、中偏、正侧之关系,有运笔的轻重、粗细、快慢、涩滑之不同,有结体的大小、斜正、向背、揖让之分别。如墨法,也有浓淡、枯湿、润燥之差异。如章法,有黑白、虚实、疏密、纵横等对比。还有如纸法,不说历朝历代名目繁多的名纸,也不说各地各种不同材料所制成的不同材质的纸张,仅就现代的宣纸,大而论之,就有生宣与熟宣的区别。不同的纸质,笔墨的运用便不同,这既有用笔用墨的方法,也有用纸的方法。

古人论书法,还有一个特点,即常以兵喻书,用笔如用兵,书法如兵法。如王羲之小时候的书法老师卫夫人就有一篇《笔阵图》,文中形容各种笔法,如横划便称为“如千里阵云”,钩法便说是“百钧弩发”等等。(这位卫夫人有人考证出是王羲之的姨母,王之《姨母帖》就是写给她的信)。而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说得更加明白:“夫纸者阵也,笔者刀鞘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尽管《笔阵图》的真实性尚存疑,但是古人的“以兵喻书”的见解却是肯定的。)

之所以书法如兵法,也在于二者有一个共同点,即在对立统一上是相通的,用笔与用兵都同样充满了辨证法。

明白了上述种种,我们再来谈毛之书法的风格特色就会方便得多。毛之书法,也是既有继承又有发展的,有共性也有个性。上面所谈的多为共性,那么,毛书又有哪些独有的、基於艺术辨证法而形成的鲜明个性呢?

三、毛之书法的艺术辨证法特色:

作为一位成熟的行草书家,毛对笔墨的运用是十分娴熟自如而又千变万化的,但他又有自己的一些喜爱与追求的笔法。这些笔法是长期形成的,己形成了他用笔的一种习惯。

下面列举几个方面。

(一)藏锋与露锋:

毛之书法,用笔有藏锋也有露锋,但总的看是露锋多於藏锋的,绝大多数的情况,甚至可以说是锋芒毕露。

每一位书家在“藏与露”这一对矛盾的选择上是各不相同、因人而异的。用笔藏、露锋的不同,往往会产生很不同的书法风格。比如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历代书家评“大王”书用的是“内恹”法,“小王”书用的是“外拓”法。其实,二者的区别主要也在於藏锋与露锋上,“大王”是藏锋,“小王”是露锋。

再以毛的字与周恩来的字作比较。如果说,毛的字,用笔是锋芒外露的,那么我们看周的字,用笔则是锋芒内敛甚至有意识地尽量收起锋芒。我们只要比较一下矗立於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南北两面毛、周所书写的不同的题字与题辞就一清二楚了。

周虽不以书家名世,但他的书法在现当代也是超一流的,超出众多的书法名家之上。他的字出自颜体,但却化为自己敦厚、雄浑的面貌。尤为难得的是他从青少年时代就已确立了独特的书法个性。有留学日本时“大江歌罢棹朝东……”一诗的墨迹为证。人民英雄纪念碑之所以选他书碑,恐怕不完全出自他是总理(刘少奇地位比他还高),而是他的字确实好、站得住。但他的字是收敛锋芒的,虽然还没有修炼到像弘一法师那样的佛家字,仍存有英雄之豪气,但却与毛书之锋芒毕露有很大区别了。二人几乎各自把藏锋与露锋都发挥得淋漓尽致。

何以如此?性格使然。这又令人想起古人的那句至今仍争论不休的老话:“书如其人”。我是赞成这句话的,因为作为表情达意、抒发性情的书法,如何能与人分得开?也有人反对,说容易简单化,说“以书论人”或“以人论书”都未必准确,如历史上几个出了名的奸臣像蔡京、秦桧的字都写得极好(据说宋四家——苏、黄、米、蔡,依在世先后,“蔡”原本应是蔡京而不是他的本家老前辈蔡襄)。坏人写好字该如何解释?这是把艺术审美与道德评判混为一谈了,因为杰出的艺术家并不都是道德的楷模。

所以,仅就毛、周二人书法藏、露的截然不同,也可看出两人性格是大不相同的。藏、露本身并无高下之分,都是高手,因性格所致,喜爱与追求不同罢了。这还可以举出许多,如郭沫若,同样是出自颜体,但他是露锋的。同样是草书大家,于右任的“于草”则以藏锋为主,这与毛又有不同。蒋介石的字算不上一流,他的字却与毛一样,也是锋芒外露,而且更显得尖刻、险峭。蒋与毛的字,底子都出自欧。毛千变万化,蒋则谨守一体;一个从容自如,一个刻板局促。这无不与人之个性息息相关。

由此可见,书法个性的建立又是何等的重要。当字写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必须努力创造出这种个性。没有艺术个性的书法,点画写得再地道,那怕临摹得与颜真卿的字一模一样(按启功先生的话,完全像是永远办不到的),那也是“奴书”,也是没有多大艺术价值的。

(二)中锋与偏锋:

书法用笔,一般都主张用中锋,认为中锋行笔才是正道,而偏锋行笔往往被视为外道甚至败笔。这几乎己成为练写字的不二法门。如不懂得或不遵循这笔法,便被讥为外行或不入门。只有很少的人才不这么看。当代名家中,周汝昌先生就是破除中锋迷信的人之一(见周汝昌《永字八法》一书)。

纵览几千年的书法史,就可以明白,中锋行笔的铁律并非自古有之,而是随着文字字体的发展变化而变化的。

殷商甲骨文是刻的,两周金文是铸的,据说二者都有底稿,也就是用毛笔(墨笔或朱笔)先写个稿子。甲骨文就直接写在龟甲或牛骨之上(不少甲骨文残片上至今仍可看出笔痕)。从字型的笔划上看,估计是中锋居多,尤其是在甲骨上刻字,用偏锋不易入刀且容易崩裂(这与刻印刻在石头上不同,齐白石就善於偏锋入刀的)。

一直到秦之大小篆,古文字中的这种中锋行笔的惯例不仅一脉相承地被继承了下来,而且还有所发展,笔划或线条更为精细、浑圆,如同铁线一般。可以肯定,不用中锋是写不成篆书的(秦简中的草篆用笔因快捷也许有例外)。

到了汉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字体变长为扁、笔画变圆为方,中锋用笔的规矩就被打破了。隶书的笔法就不再恪守中锋,而是大量用偏锋,不再纯用圆笔而是方圆并用甚至以方笔居多了。如隶书的基本笔划“一横”之“蚕头燕尾”,不用方笔就难以写成。汉隶在中国字体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汉以前都只能算是古文字,汉以后文字就大体基本定型了,故中国文字又称为“汉字”。

魏晋去汉未远,直承汉式,而又有所发展。一直到东晋的王羲之时代,汉魏名家依然是王氏一门乃至整个东晋书坛取法的主要来源,尤其是汉末张芝、曹魏时钟繇,一为草一为楷,终于发展成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晋字。然而,因时代相近,从汉隶脱胎而出的晋字在用笔上,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脱离隶笔之非中锋行笔法。所以六十年代轰动一时的“兰亭论辩”中,郭老(其实背后是康生)主张“晋字必有隶意”的见解是不无道理的。王羲之的《姨母帖》《孔侍中帖》等赫赫有名的帖都带有十分明显的“隶意”。这种带有隶意的晋字,就是被后代人奉为书学之圭皋的“晋韵”。其窍门就在於不全是中锋用笔,而是中锋、偏锋兼用。王献之著名的《二十九日帖》“日”字横折留一缺角,不用偏锋如何写得成?这与后来的北碑几无二致。我们从武则天自王羲之后人搜集到的著名的《万岁通天帖》王氏一门几代人的书迹中,可以看到偏锋的大量运用,尤其是行草书。

这种情况,到了南北朝时期不仅没有改变而且又有新的发展。北魏的大量碑刻——魏碑,虽也用圆笔或方圆并用,但实际上很多名碑(包括造像记与墓志)都是方笔占了优势,如名碑《张猛龙碑》、“二爨”(《爨龙颜》《爨宝子》),以及《龙门二十品》中的头三品,特别是最著名也是最好的《始平公》,用笔如同斩钉截铁一般,全然是用偏锋。

隋唐之际,科举肇兴,书法成了仕进做官的敲门砖,一切都变得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中锋用笔成了金科玉律,偏锋用笔渐成了“旁门左道”。唐楷之法的确立,也同时确立了中锋行笔的不二法门与不可动摇的铁律。写楷书是如此,连写草书的“张颠狂素”,再颠再狂也难以脱离此法。张旭的《肚痛帖》基本是中锋,有几个字运笔细如铁丝,更非中锋不能如此。怀素进一步发展张旭的这类“铁线描”的草法,在《自叙帖》中达到了极致,几乎又回到篆书的纯中锋用笔上。仅有个别的字、个别的笔划,如“狂来轻世界”的“来”“轻”二字;“皆辞旨激切”的“皆”字的起笔;“理识玄奥”的“奥”字的大斧劈般的重偏锋起笔(仅为改正与“玄”字的连笔而偶用偏锋)。

张旭、怀素这种中锋用笔写草书的笔法,到了北宋黄庭坚手里,更进一步发展成为盘屈纠结的大草写法,并认为草书必须纯用篆法方妙,也就是又回到纯中锋行笔上去了。

这引起了北宋另一位书法大家米芾的不满:“张颠醉素两秃翁,变乱古法自称雄!”(注:后一句原文当为“追逐世好称书工”。)米芾甚至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草书不入晋人格,皆为俗书。”他也是个狂人,号称“米颠”。不过,他之所以得这个外号,主要是因为爱石、拜石而起的。至於书法,曾任宋徽宋书学博士的米芾却绝对是个行家里手。尽管后人评他的很多见解过於偏激刻薄,但他却不是信口开河而自有其道理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讲呢?很显然,在中锋与偏锋行笔上,米芾是反对死守中锋运笔的,他主张“八面出锋”,认为八面出锋都还不够用,怎么能仅用中锋呢?他信守晋人之法,也是看出晋人包括王羲之父子的书法,也不止是用中锋而是八面出锋的。中锋仅为八面之一,其余的七面便全是偏锋。所以,当有一次宋徽宗问他对本朝诸多名家书法的看法时,他均用“一字评”逐一加以回答,如评黄庭坚为“描字”,评苏东坡为“画字”,而评自己则为“刷字”。米芾的一字评,千百年来让不少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说的奥妙何在?其实,依我之见,区别的关键在於用笔。一字之差,用笔之法却大不一样。描字必须纯用中锋,画字则中、偏锋兼用(画之线描用中锋,大小斧劈则偏锋),而刷字却必定是非用偏锋不可的。米芾也许是故意极而言之,但却把各人用笔的主要特征一语道破了。

明白了中锋与偏锋用笔的古今之变,那么我们又何必死守中锋行笔而作茧自缚呢?完全可以自我选择,喜欢中锋也好,喜欢偏锋也好,喜欢中、偏锋兼用也好,或者说,既可写出像黄庭坚的“描字”,也可写出像苏轼的“画字”,以及像米芾的“刷字”,各取所需,皆可各臻其妙。

所以,我们破除中锋的迷信,并不是否定中锋,而是加以扩展,除用中锋外,还可以用偏锋,三面、四面乃至像米芾所说的八面出锋。千变万化,岂不妙哉?实际上,历朝历代的大书法家,从王羲之算起均无不如此。真正死守中锋教条的,大概是从明清以后,特别在科举制度卵翼下产生的馆阁体占据书坛之后,力主中锋的帖派由此也钻入了死胡同,并产生强烈的反弹,那便是清代中期以偏锋占主体、以魏碑为代表的碑派的兴起。

令人奇怪的是,碑派的兴起并没有完全破除对中锋的迷误。许多碑派大家笔下还是中锋居多,少有偏离。康有为是这样,于右任也是如此。于右任的《标准草书》,中锋行笔、字字独立,多从怀素的《小草千字文》脱出。从清末民初迄今的一百多年来,敢於离经叛道的书家寥寥无几。

在这寥寥无几的书家中,首屈一指的便当是毛泽东。

毛之书法,幼年从欧体打下基础,又从兰亭入手(他当时的字,曾被人称为“兰亭体”)。他可以说是始於帖学的,但作为一位伟大的思想反叛者,在书学的道路上,同样不会固守一法。清末民初,碑学兴盛,士人趋之若骛。毛大概从青少年时代起,又一度转向碑学,并达到十分娴熟的程度。人们现在经常从电视画面上看到,他在延安窑洞里提笔书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情景,其运笔十分快捷,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延安时期正值毛之壮年,他的一笔魏碑书体己非常人可及了,用的就是偏锋。至於建国前夕他题写的著名的《人民日报》刊头,其碑派笔法之精妙,更是令人叹为观止!我想,即使书圣王羲之再世,让他题写也未必比毛写的更好。

但毛转向魏碑,只是取魏碑之所长(主要是结体之峻拔与用笔之多偏多变),却又不像晚清以来的许多书家,像康有为与于右任,全然抛弃帖派而归於碑派。毛建国以后的书法面貌,在环境较为安定而可以有意识地进行书法探索时,我们大致可以看出他是帖、碑兼施而以帖为主、以碑为辅的。在用笔上他也是方圆并施、中偏锋齐出的。这种兼收并蓄的态度终於造就了一代草书大家。

建国后,毛的主要兴趣己转向草书。进城后,条件好了,他便广置古今碑帖,尤其是草书名帖。读自家数十至数百种藏帖还不够,1958年他又开列了一份古今草书法帖的书单,请田家英向故宫博物院借出。这成为毛在草书探索中,难得留下的一份珍贵史料(有人甚至将其看成书法史上不得了的大事)。从这份书单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出,毛的书法取向仍然是兼收并蓄的,既有王羲之父子的,也有孙过庭、张旭、怀素、黄庭坚的,乃至宋之后元、明、清诸多草书名家,甚至明人写的并不十分精采的《草诀百韵歌》也列入其中。

不过,从他生前没有公开发表的草书作品中,却可以看出一个奇特的现象:毛仍然十分醉心於偏锋。翻开1993年中央档案馆为纪念毛诞生100周年而编辑出版的的十卷本《毛泽东手书选集》第9、第10的“古诗词卷”(上、下),就有几幅草书作品,全然是有意用偏锋写成的,而且写得精美绝伦,堪称毛书之上品。

这几幅书作是:

1、曹操《神龟虽寿》:第9卷《古诗词》(上)。卷中收入毛先后书写的此诗三幅手迹,其中大量用偏锋的是第一幅,尤其是第一行,纯用偏锋。后四行亦大体如此,更后面则是中、偏锋兼用,而以偏锋为主。这一幅没有书写日期,后两幅有一幅作者注明是“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十日”。最后一幅是写於红丝栏的信笺上,亦没有注明日期。这种红丝栏办公用纸是五十年代中毛的书写用纸。《浪淘沙·北戴河(1954年夏)》《七律·和周世钊同志——“春风浩荡暂徘徊”(1955年10月)》《水调歌头·游泳(1956年12月)》《蝶恋花·答李淑一(1957年5月)》均写在这种纸上。而前两幅《神龟虽寿》用纸,则写於大32开的宣纸上,大致是这之后甚至是六十年代时写的。

这三幅草字,风格各异。我最喜欢的是多用偏锋的第一幅,写得刚柔相生、姿态百出。尤其是头一行,如同用又薄又窄的细钢条拧成,真可谓百炼钢化作绕指柔,韧性十足、力度非凡。第二幅署了日期的,写得较为随意、粗豪。第三幅写於红丝栏信纸上的,则写得轻盈快捷、流转生姿而富有天趣(头一行也用偏锋)。毛五十年代作为练笔用所抄写的古诗词中,有大量这种风格的墨迹,似乎是他最不经意又写得最为得心应手的写法。

近看《邱会作回忆录》,其中谈到一段逸闻,说林彪病时,毛曾写了一幅曹操的《神龟虽寿》赠他。多年后,有一次康生也病了,便派人到林处借观这幅字。不知赠林彪的那一幅是否是上述三幅中的一幅?(10卷手迹本有个很不好的地方,凡有书赠人者很多都将姓名删去,尤其是一些政治上有忌讳者。)

这里提到康生,顺便多说几句。康生文史修养很深,也目空一切,尤其是书法,自视甚高。曾听人说,有一次他随康生到西南某地,看到石壁上有刻字。大家都驻足观看,而康不屑一顾,说:“我用脚也比他写得好。”但康生对毛的书法却是十分佩服的,远非王力所说的只是一般的钦佩。有一次康生去毛处,正好见桌上有一幅毛刚写好的字,十分喜爱,当即向毛讨要。毛也就随手送给了他。康生喜不自胜,回到家里连夜用端正的、带有章草味的“康体”小楷写了一个很长的跋,发自肺腑,记下此事。(见康生去世后的《文物》增刊)。他病中向林彪借看毛赠林的《神龟虽寿》,也同样如此。这不是一般的喜爱,更非谄媚之举(康题跋之事,毛并不知道,是康去世后才披露于世的)。

2、温庭筠《经五丈原》:“铁马云雕共绝尘……”第10卷《古诗词》(下)。

温庭筠这首诗,下册中收入毛先后书写的两幅,均极其精采。

前一幅天头标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的红丝栏办公用纸,应是建国初期写的。这幅墨迹采用的毛体行草中很突出也很新颖的草叶笔法。这种笔法,很早就引起日本人的注意,称之为“柳叶体”。(下面还会专门谈到,这里不赘述。)

后一幅则写於宣纸上,应属於五十年代后期六十年代初期的书迹。整幅字几乎全用偏锋,且行笔较快,一落笔,笔便由墨浓一直写到墨近干,蘸墨再写,全篇仅蘸了两三次墨,几乎一气呵成。通篇看去,浓墨飞白,迭次转换;浓淡燥润,层次分明,显示出草书运笔中,最要紧也最不容易掌握的强烈的节奏感。而最出采的更在於偏锋行笔所产生的笔墨的异态与异质,真可谓纵横有象、姿态横生,将其置於古今名迹精品之中,也毫不逊色的。

像这样有意用偏锋行笔统领全篇的作品,在十卷中似乎很难再找出更多的来。这应属於毛偶然有意为之而产生的“灵光一现”,所以显得尤为珍贵。

(三)毛之书法的其他辨证特色:

上述的“藏锋”与“露锋”、“中锋”与“偏锋”,两方面都属於用笔之法。从中可以看出毛独特的、与众不同的选择与运用。而从书法的其他诸多辨证关系上,也仍然可以看出毛之书法之所以富有魅力的奥妙所在。

例如行笔的快与慢:

一般说草书家行笔速度大都是快速迅疾的,如唐代的张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新唐书》)“张旭三杯草圣传,……挥毫落笔如云烟。”醉态中挥毫,其速度是很快的。与张旭比,怀素毫不逊色,“纵横不群,迅疾骇人”“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怀素:《自叙帖》)。他们两位,一颠一狂,大概是古今狂草书家的特例。但也应该看到,他们挥毫时的狂与颠,很多都带有当众表演性质的。他们的功夫到家,当众挥毫,落笔如急风骤雨般,自然更为添彩。而当今某些功夫不到者,也在效颦,除了露怯现丑之外,则一无可取。

毛不善酒,他写草书,既不靠酒力,也不为表演,除了偶而赠人之外,更多的是自娱自乐、借此消遣。从墨迹上可以看出,毛一般写草书,行笔的速度并不是很快的,坐下来一笔一划、不紧不慢地写,显得悠游从容。他公开发表的书作,尤其写得认真细致,少见狂态。书写古诗词完全是自我消遣,一般都写得较快,逸笔草草,虽有佳作,但也见粗疏草率之笔。如《满江红‧和郭沫若》,他就写了不止一次。其中写给周总理的那幅是该词的未改稿,行笔粗豪,写得相当快捷,虽气势逼人,但也显得粗糙了点。后来重写的是该词的修改稿,气势犹在,而笔墨之精到、神采之飞扬,非前一幅可比,堪称毛书之神品。后公开发表的就是这一幅。

又如书幅之大小横直:

由於造纸术的发展阶段不同,历代书家墨迹的篇幅大小横直也颇有差异。大概明以前,篇幅都不大(历代的丰碑巨碣是先书后刻直接上石的,后代据此捶拓的巨幅拓片则不在此例。)东晋王羲之父子多为尺牍,唐宋人也大都采用横式的手卷。连贵为天子的宋徽宗的名作《草书千字文》,采用御制洒金云龙纹的名贵纸笺,也是横式的手卷款型。只有到了明中期之后尤其是晚明诸家,才采用丈二以上的高幛巨幅,作为书写大幅草书的材料。最近友人从洛阳带回来赠我的两幅王铎书法拓片就是这种巨制。这么巨大的篇幅自然无法置於案头,只能高挂於厅堂之上。这一直影响到现当代。有的人字虽写得一般,而派头与排场却是比崇尚奢华的晚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相比较起来,毛之草书墨迹篇幅则小得可怜。他大都用平时办公的用纸,最大也只有大32开裁成的宣纸。以至於《千年书法展》中展出的毛的一幅篇幅较大的《七律·长征》,害得包括本人在内的不少人都怀疑该书作是赝品。有人甚至著文公开责疑(当然还因其用笔较为细软,不同於毛赠给李银桥也就是人们常见到的那一幅的雄强开张。)毛的很多题字都是后来加以放大的,连为天安门纪念碑的题词也都是在小幅纸上先写好后,再另外加以放大。我们几乎看不到整大张宣纸书写的毛的墨迹。我至今也不明白,毛为何始终爱用篇幅较小的纸,不用或很少用大篇幅的纸书写。过去行军打战没有条件,后来自然有条件写大的篇幅了,但他仍然不用。唯一能解释的是习惯使然。这倒也是毛无意作书家的又一例证。

但毛坚持古人早就采用的横幅手卷式的写法,从章法布局上却能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每一行字数很少,多则三五个字,少则一两个字,大小变化、参差错落,其章法布局之妙,自旭、素以来,几乎无出其右者。这也是毛之草书在布局上令人感到忽大忽小、忽多忽少、开合自如、收放有度,从总体上确实给人以一种大气磅礴、出神入化的观感。这一点,郭老眼光独具,能见别人所未见。他不止一次对夫人于立群说:“毛主席的墨迹笔力饱满,布局如画,字字传神,别开生面。”(于立群《毛主席鼓励我学书法》,1968年12月19日《北京日报》)。好一个“布局如画”!非深谙此道者,不能道出。

尤其令人惊异的是,毛之墨迹,篇幅不大、字型也小,但一经放大,却更显得雄伟壮观、气势逼人。一般说,很多书家的字是经不起放大的,一旦放大,一切弱点、败笔便暴露无遗。而毛的字则不然,似乎越放大气势越盛。我曾先后在毛主席纪念堂与井冈山黄洋界上观赏到毛手书的《西江月·井冈山》,篇幅都放得很大,前者是占了一面墙,后者更扩展至十几米宽、五六米高的一方巨碑。然而,整幅字却更加雄强豪迈,仿佛不如此大的篇幅,不足以容纳其巍然屹立之气势似的。而人们所熟悉的天安门纪念碑上的题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据说是将原字放大了12倍后再上石刻成的。每当抬头仰望,却又觉得其笔力千钧、一气贯下、浑然天成。这是多么惊人的艺术魅力!

四、毛书之取法——“道法自然”:

老子有句名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逻辑上层层推进,天衣无缝。而实际上,人的思维是跳跃式的,倏忽之间,快如闪电;天上地上,漫无边际,真如天马行空一般。然而,老子将逻辑的推理最后归结为“道法自然”,却是符合唯物论的。一切规律性的揭示,无一不从客观的自然界中来。

古人论画家之取法,有句尽人皆知的话,叫“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里的“造化”,也是“自然”。“师造化”与“法自然”是同一个意思。

书画同源,书道与画道本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同根生的艺术。书画与自然造化的关系,自古以来就有很多论述。画论方面姑且不论,仅就书论,就有许多足以启示后人的真知灼见。

较早一点的是东汉末年的大书法家蔡邕,他在《九势》中说:“夫书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阴阴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这里的“阴阳”就是我们上面提到的书法的对立统一关系,而“形势”就是书法所展现的形与神结合在一起的整体效果。

这里我们要强调的是开篇的这一句:“书肇於自然”。意思是书之道,是从大自然开始的。虽然文字书法是人类创造的,但没有大自然的展现与启示,人类却无法凭空创造出来。蔡邕深知此理,他在另一篇《笔论》中说得更加明白:“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这就是说,书法是一种视觉艺术,是看得见的东西,它必须有它的形象,不管它像什么,水火、云雾、日月……。总之,须“纵横有象”,这才算是书法。“鬼画符”不算书法。我还认为,当代某些自以为高明的不成字形的所谓“现代书法”也不能算。

说到这里,不妨稍为多说几句。有人认为,书法是抽象的艺术,可以按抽象艺术的办法来创作,完全可以不受形象甚至汉字的限制,这样才能彻底改变书法的面貌,走向现代化,走向世界。近二三十年来,出现了据此而产生的某些所谓的“现代书法”。应该说,也有的现代书法没走得那么远,还保留些许汉字的影子。这是那些较好的。但我们不能不说,他们那些高论却是大戮矣。其对书法本质的认识水平还不如一两千年前的蔡邕他们。

笼统地说书法是抽象艺术,看法并不全面。中国文字从象形一步步走向形声、指事、会意、假借、转注,越来越脱离形象本身。从这个意义上说,汉字是从象形中加以提炼升华,越来越走向抽象。但汉字再发展,仍然有它的一定的表达声、意的文字形体存在,它不同於西方用抽纯象的音符记录文字的系统。而书法离开了汉字就不成其为书法。从这个意义上说,书法又不同於纯抽象的艺术。

我们高明的古代书法先辈们很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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